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他在折磨著她,同時在折磨著自己。那些尖刻而殘忍的話,每一字,撞向她,也撞向自己,造成十倍的傷害。

  他的面容越平靜,傷害就越深。

  他看著她,看她的心在自己掌心千瘡百痍。而自己的心卻不知被誰握著,握在何處。

  她眼眸中流露出的絕望,讓他感到快意,卻是遍體鱗傷、痛徹神髓的快意。

  他不期望她的辯解,不期望她的證明、她的爭辯。他只期望她說一句話。

  只有一句話,他就會立即擁她入懷,原諒三連城,原諒流花寺,原諒那些曾經發生的一切。他會給她所有的幸福,無論曾因她而傷得多深。

  只要一句話。

  一句她從來沒有說過的話。

  或許,只有這樣,他才能相信,她留在他身邊,只是愛他。

  而不是敬他,懼他,有求於他。

  或許,三連城、流花寺的一幕,改變的不是她,而是他。讓他原本堅定如山的心動搖了。他深深懷疑的,其實不是她,而是自己。

  於是,他用最殘忍的詞句,化為無形的鞭子,揮舞在她頭頂,卻是那麼的色厲內荏。

  色厲內荏到,只有最真切的痛楚,才能讓他感到自己存在。才能破除她的矜持、她的尊嚴,破除他的威嚴與她的順從禁錮在他們之間的隔膜。

  他看著她,靜靜地等待著。

  等著她向自己發怒,等著她嘶聲哭泣,等著她撲到自己懷中,說一句我愛的只是你,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有什麼。

  一句我愛你。

  相思跪倒在地上。

  絕望像是黑暗,在她身上一點點蔓延。

  真的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抬起頭,看著他。她再說話的時候,感到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空洞。

  「你,你想讓我怎麼做?」

  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

  我只想讓你說一句我愛你。從來不曾出口的一句。

  為什麼你還不肯低頭?

  是不夠絕望嗎?那麼,就更加絕望一些。

  「我要你去找楊逸之。」

  相思瞳孔猛然睜大:「你讓我去找他?為什麼?」

  卓王孫一手支頤,冷冷看著她:「你知道嗎,戰爭已經結束,我即將收穫最輝煌的勝利。但若這一切找不到人分享,未免太寂寞。於是我去找他,他卻拒絕了我。

  「這個自命君子的男人,向我提出了一場交易,他要你,要你的人、你的愛情,去換取他對我的服從!」

  相思嘶聲打斷他:「你撒謊!他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卓王孫看著她,眼中最後一縷溫度也在冷卻。

  他在撒謊?

  原來,他寧可選擇相信這個白衣男子,而不是他。

  他一字字道:「我現在,命令你去完成這場交易。」

  他頓了頓,眼中充滿了嘲諷:「用你最擅長的方式。」

  相思全身一顫,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已失去,她深深跪了下去,心臟似乎都能碰觸到冰冷的地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冷冷微笑:「你會去的,是嗎?」

  「再一次投入他的懷抱,祈求他的呵護。」

  就像你每次離開我一樣。

  說出這句話,卓王孫久久沉默了。

  你們之間若真的沒有隱情,就不要答應。

  只要你投入我的懷抱,我就會立即原諒你。

  相思慢慢站了起來:「這是你想要的嗎?」

  那一刻,如冰雪一樣淒豔,讓卓王孫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靈堂中飄著的白幡。

  他驟然一驚。

  他忽然意識到,他絕不能答應,如果答應了,他將會永遠失去她。

  但,他如果收回這句話,就如同收回了自己的尊嚴。

  他忽然暴怒了起來。

  為什麼,你不肯撲入我的懷裡,大聲說我和那些從你生命中走過的王者絕不相同?說你留在我身邊不是為了任何事,只是愛我?說你忘記楊逸之是一場錯,你心底深處只深愛過我?

  或者,僅僅一句我愛你?

  為什麼,每次都選擇離開,一點都不顧及我的感受?

  「是的,是我想要的。」他毫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卻感到無比疲倦。

  那一瞬間,他痛恨自己。

  「好,那我去。」相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沖出了屋子。

  卓王孫望著她的背影,那抹水紅倏然就消失在他的視野。他想要衝出去阻止她,告訴她這其實不是他的真實想法。

  但,他一動都沒有動。

  「怕什麼,他一定會回來的。」

  他這樣對自己說,就像以前那麼多次一樣。

  冰冷的黑暗包圍住了他,他堅信她會回來,就像黎明一定會到來一樣。朝陽塗著血會從雲層裡破出。

  他忽然發覺,他不知道那時候會怎樣。

  雷聲撕破沉黑的天幕,大雨傾盆而下。

  蒼天也在為十數萬人的陣亡放聲悲哭,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場雨。暴雨在天地間肆意衝突著,宣洩著憤怒與悲傷,將大地化為一片汪洋。

  平壤城就仿佛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牡丹峰突兀地佇立在平壤城邊,也被暴雨震得瑟瑟顫抖。在連天的風雷中,那高聳的峰巒也顯得那麼脆弱。城中的燈火完全暗淡,化為一座死城。唯有峰頂的靈堂上還閃耀著隱約的火光,再大的狂暴風雨也無法澆滅。

  靈堂內,燭光搖曳,風雨鑽過究欞的間隙,在室內彌散開淡淡水霧。被折斷的靈幡已重新掛好,那道深深的溝壑橫亙在地面上,像是一道傷痕。滿地紙錢被水汽打濕,貼在青鬱的地磚上,留下斑駁而頹敗的色澤。

  楊逸之依舊跪在靈柩前,一動不動。

  這已是第三天,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沒有喝過一滴水,也沒有一刻合過眼。燭光照出他憔悴的面容,他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在想很多事,又仿佛什麼也沒有想。

  夜風吹過靈幡,門突然開了。

  楊逸之霍然抬頭,就看到了相思。

  她靜靜地站在門口,身上盡是雨水的痕跡,但透過搖曳的燭光,依然可以看出,她穿著那身繡滿蓮花的水紅色的嫁衣。

  楊逸之微微苦笑,又夢到她了麼?

  又有哪一日不夢到?

  只是,最近的夢境中,她並不快樂,總是穿著這身水紅的嫁衣,透過漫天喜幛看著自己,無聲垂淚。

  每一次,他都心如刀割,無無可奈何。

  但今天,她與以往夢境中的不一樣。她滿身雨水,倚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她鬢邊散發濡濕,緊緊貼在蒼白的雙頰上,嘴角卻含著一絲笑意。

  那笑容中不再是如蓮花般溫婉,而是帶著一絲冷漠、一絲嫵媚。

  這實在不像她,但的確又是她,是夢境中的相思。

  他依舊沒有動。他知道,每當他想站起身,走向她的時候,美夢就會醒來。

  這世界已風雨飄搖,這場夢,就是其中唯餘的一點溫暖,若可以,他寧願永生這樣默默凝視著她的笑顏,沉醉不醒。

  夢並沒有驚醒,恍惚中,相思輕輕走到了他面前。

  她躬下身,輕輕解開領口的絲帶。

  被雨水浸濕的嫁衣滑落在地上,仿佛脫下了一身沉生的蝶蛻。

  燭光照亮了她如玉的肌膚,反射出溫暖的光芒,卻讓他的雙眼都感到了刺痛。

  即便是夢境,這樣的夢也來得太荒唐。若在往日,他一定會掙扎著強迫自己醒來。但這一刻,他心力交瘁,已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窗外風雷隱動,堂上靈幡紙錢,這個世界是那麼荒涼,仿佛已沉陷到了地獄盡頭。而她,則是冰冷中唯一的溫暖;是地獄深處,他唯一能仰望的光芒。

  如果他錯過,那麼就將淪入永遠的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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