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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雲深

  她沒有抗拒,如一朵哀傷的蓮,在淒冷的雨夜中開放。

  因為她知道,他的戰慄,不是在她身體上索求到了久違的歡愉,而是在寂靜的黑暗中無聲哭泣。

  他擁抱她的時候,輕輕蜷曲,就像初生的嬰兒。四肢、身體、肌膚、靈魂都顫抖著和她糾纏在一起。放縱、沉淪、悲痛、彷徨,在她肉體與靈魂深處,探索著這場世風雨中唯一的溫度。

  他的淚沾濕了她的唇,她的淚也溫暖了他的眼簾。在這個冰冷的雨夜,只有眼淚,才能潤濕彼此乾涸的靈魂。

  最後那一刻來臨的時候,星隕月墜,他將頭埋入他鋪散在地的長髮裡,似乎只是在輕輕自語。

  ——還記得麼,我曾經是那麼、那麼愛你。

  她的心卻突然一震。

  寂靜的虛空中,傳來封印破碎的聲音。

  諸行無常,有起則有滅。

  忘情之毒竟然在這樣奇妙的機緣下,失去了效力。

  她記起了一切。

  記起了森嚴的軍營中,他七進七出,白衣染盡血色,奪得那枚帶血的雕翎,換取她的平安。

  記起了地心之城裡,他穿戴著梵天的輝煌甲胄,伸出沾血的手,溫柔地撫上她的發,給她一生祝福。

  記起了騰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滿是悲愴,輕輕吻上他的雙唇。說一聲,對不起,我不能愛你。

  記起了等候、與被等候的無盡年華。

  記起了錯過、與被錯過的萬種因緣。

  她的心在抽搐。

  原來,她欠楊逸之的,是那麼多。

  原來,他指責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曾經背叛過他。

  在忘情之毒的控制下,她忘記了最感念的人。這個人是楊逸之,而不是他。這個錯誤,是她對他不可挽回的傷。之後的歲月中,他對她的冷漠、無情都是事出有因,而她心中與楊逸之的任何一點點交集,都是在提醒他的傷痛。

  回想起來,茫茫滄海,叢林魔域,雪域神峰,幽冥孤島……她曾多少次有意無意地離開他,尋求那襲白衣的庇護?她又曾多少次擋在那襲白衣面前,忤逆他的威嚴?

  已數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傷痕。由她親手劃下,越來越深,直到不可挽回。

  直到磨碎了愛情,耗盡了信任,埋葬了海誓山盟。

  是她的錯。是她親手在他心中種下了黑暗的種子,開出黑暗的花,又在無意中將它澆灌壯大。如今春華秋實,終於輪到她自食其果。

  原來,她承受的一切,不過罪有應得。

  淚水終於滑落,仿佛一直在支撐她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崩塌了。

  愛已化為灰燼,她唯一剩下的,便是恨,是報復,是讓他痛恨的執念。但如今,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恨他,有什麼資格去報復他?

  她躺在淩亂的嫁衣裡,濕氣仿佛一株冰冷的藤蔓,鑽透青石地板,向她攀爬而來,緊貼肌膚,滲入骨髓。

  搖曳的燭光暗淡下去,雨夜的閃電殘忍的撕破了虛假的紅光,將四周恢復成一片蒼白。靈幡、祭幛、紙錢。她就仿佛躺在一座荒蕪的古墓中,已死去了千年。

  虛無,宛如夜色一般湧了過來,將她深深埋葬。

  曙光劃破夜色時,這場風雨也接近尾聲。

  燭火燒到了盡頭,史留下嫋嫋的青煙。晨風揚起紙灰,灑得滿堂都是。在微茫的曙色下,四周的一切都是那麼灰敗、殘破、醜陋。仿佛荒郊外,一處無人看守的事義莊。

  相思依舊一動不動。

  直到楊逸之將她輕輕扶起,她依舊沒有知覺。

  她的心已經死去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

  楊逸之靜靜地看著她,久久沉默。

  他從地上拾起那件繡滿蓮花的嫁衣,入手冰冷而沉重。

  最上等的蠶絲細如毫髮,每一根都有不同的顏色。而如今,這些千挑萬選、千針萬線繡出的蓮花被雨水沾染,斑駁零落,在底色上染成一片頹敗,讓人不忍卒睹。

  恰似她眼中一切成空的荒涼。

  就仿佛晨起時精心描畫的妝容,卻終日空對鸞鏡;耗盡了所有夢想的少年心事,到頭來兩手空空;用漫長的一生去等待的短暫花期,卻在風雨中零落為泥。

  楊逸之輕輕嘆息,將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一點點扣上。

  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錯,那麼寧願承擔所有的罪責;為抹去她眼中的傷痛,他寧可付出靈魂為代價。

  他拉起她的手,跪在靈堂上,跪在他父親的靈柩前。

  他抬頭,一字字昭告天地,昭告亡靈,也昭告之後的無盡歲月。

  「楊逸之,願娶相思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這句話,他曾想過千萬次,如今終於說了出來。而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那些盤亙在他心頭的抑鬱、痛苦、失落、迷惘都被一併封存,只餘下一片空淨。

  還有那抹水紅色的影子,第一次,離他如此之近。

  他心中甚至有了一絲欣喜,因他知道,昨夜的一切並未改變她在自己心中的潔淨。她仍然是他的天女,一塵不染。不同的是,此後她的天宮將由他一手締造,悉心守護。

  他握了她的手,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微涼。

  原來,他尋找了那麼久的救贖,就在這裡。

  明亮的晨光照耀著靈堂,萬籟寂靜,他在等在她回答。

  這一刻,他的心寧靜而虔誠。只等她輕輕點頭,或淡淡微笑,或一個默許的眼神。

  從此之後,她便是他的蓮,他將擎她在手,看她盛開。他可以為她退隱山林,不問世事;他會一心一意對她,絕不讓她生活在別的女子的陰影下;他接受他的一切,不會去在乎她之前愛過誰,曾被誰留在身邊。

  他只會好好守護著她,不再讓她流淚。

  相思的眸子依舊一片默然,卻將手輕輕抽了回去。

  楊逸之的心在下沉。她為什麼會拒絕他?

  難道她主動來到他身邊,投入他的懷抱,為的卻是一場拒絕?

  然而,他並沒有時間去想清楚這一切。靈堂的大門已被轟然推開。

  卓王孫靜靜地站在門外。晨風吹起他青色的衣袂。滿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來來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點,便會在他身週三丈內碎為塵芥。

  楊逸之不假思索,將相思拉到身後,一點點站起身。

  這一刻,相思依舊漠然望著前方,仿佛卓王孫的到來,也沒有將她驚醒。她長髮披散,身上還披著他的白衣,淩亂的衣衫下,隱約露出赤祼的肌膚。

  卓王孫卻沒有看兩人一眼,徑直走到楊繼盛靈前,緩緩點了三支香,然後躬身三拜。

  香火幽暗,映出牌位上一點幽紅。

  楊公繼盛大人之靈。

  這幾個字,不禁讓楊逸之心中一慟。

  這時,卓王孫轉過身,一字字道:「出你的劍。」

  楊逸之緩緩道:「跟我出去,別在我父親靈前。」

  卓王孫冷笑:「你似乎現在才想起來,這是你父親的靈柩!」

  楊逸之斷喝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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