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最後一方清淨地 | 上頁 下頁
十六


  "夠了。這鮭魚真好吃,熏肉也不賴。家裡居然還有黑麵包,你看我們走運不走運?"

  "再吃個蘋果吧,""他說。"明天我們也許就有好吃的了。這頓晚飯恐怕不大夠吃吧,小妹。"

  "哪兒呀。我吃得盡夠了。"

  "你真的不餓?"

  "不餓,肚子吃得飽著呢。我還帶著些巧克力,你要不要來一點?"

  "你哪兒來的巧克力?"

  "我的藏寶袋裡有。"

  "你說哪兒?"

  "我的藏寶袋。我積攢的東西都藏在那兒。"

  "噢。"

  "這塊是新鮮的。另外還有些是從廚房裡拿的,不大新鮮了。我們先吃新鮮的,把不新鮮的留著等萬一需要的時候再吃吧。你瞧,我的藏寶袋袋口上還有根繩子可以收緊,跟煙草袋一樣。我們要是能撿到天然的金塊什麼的,放在這袋裡正合適。尼基,你說我們這次往外跑,能不能索性跑到西部去?"

  "我還沒有想好呢。"

  "我真希望我這藏寶袋裡能裝滿了天然的金塊,那可要值到十六塊錢一盎司哩。"

  尼克把平底鍋洗乾淨了,把背包拿進棚裡,放在靠頭的一邊。一條毯子鋪在嫩草上,做地鋪用,另一條毯子他拿來蓋在上面,在小妹那一頭折了一道邊在底下塞好。他把剛才沏茶用的小鐵皮桶掏洗乾淨了,去泉水邊打了滿滿一桶的冷水。打了水回來,看見妹妹已經在地鋪上睡熟,把藍色牛仔褲裹著鹿皮鞋當了枕頭。他把妹妹親了一下,妹妹卻沒有醒,他就把他那件穿舊的格子花呢上裝往身上一披,在背包裡掏摸了一陣,終於把那一小瓶威士忌找到了。

  他打開鋪蓋聞了聞,酒味好香。他從小鐵皮桶裡把剛打來的泉水舀了半杯,倒上一點威士忌。於是就坐在那兒慢慢地喝,每一口都要在舌頭底下含上好一會兒,才慢慢倒騰到舌頭上來咽下去。

  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兒上:輕輕的晚風吹來,火光就一亮。嘴裡品著摻冷水的威士忌,眼睛望著炭火,他想起心思來。後來杯裡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點冷水喝,喝完了才睡。槍放在左腿下,鹿皮鞋裹上褲子也作了枕頭,靠上去硬邦邦的倒也不錯,他把這一頭的毯子邊緊緊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做完禱告就睡著了。

  半夜裡他覺得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裝蓋在妹妹的身上,自己轉過身來把背朝她那邊挪過些,好把這一頭的毯子多勻些出來壓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把槍拿來重又在左腿下放好。夜晚的空氣冷得刺鼻,他還聞到了新砍的青松味兒和松枝上的樹脂味兒。他直到這會兒凍醒了過來,才理會到自己原來竟已是這樣筋疲力盡。過了一會他才又覺得舒服了些,背上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裡想:我一定要把她照顧好,要讓她過得快快活活,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聽著她的呼吸,聽著這夜的靜謐,一會兒就又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天才濛濛亮,沼澤地外的遠山還只勉強看得清。他躺在那兒不出一聲,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舒展。過了會兒才坐起身來,套上卡奇褲子,穿上鹿皮鞋。他看妹妹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裝早已給拉起來把領子墊在下巴底下,高高的顴骨和黑黝黝雀斑點點的臉皮在黝黑中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紅,剪得短短的頭髮越發襯出小臉蛋兒眉清目秀,特別是那鼻樑顯得特別直,一對耳朵顯得特別靠近。他只恨不能把她這時的模樣兒畫下來,那長長的睫毛垂在臉上是那樣好看,引得他直瞅。

  他心想:看她這樣子真像一頭小野獸,她的睡相也正像一頭小野獸。他又想:那麼你說她這一頭短髮又像什麼呢?依我看,最貼近的比喻應該說是好像有人把她的頭髮在砧板上一斧頭給斬斷了似的。看上去總似乎有一種雕像般的感覺。他是挺愛妹妹的,妹妹愛他卻似乎過了頭。不過,他想:這種事情我看總不會有什麼的。至少我希望不會有什麼。

  他又想:把人叫醒可不好。連我都這樣筋疲力盡,她肯定是累壞了。我們在這兒要是能平安無事,那就說明我們這樣做是做對了:我們就是應該躲得遠遠的,等事態平息,等南邊來的那個獵監員自己滾蛋。不過我還是應該讓小妹吃得好些。遺憾的是,真正像樣的東西我實在拿不出什麼來。

  東西,當然還是有一些的。那背包裡裝的就夠重的了。不過今天我們實在應該去弄些漿果。打得到的話最好能打上一兩隻松雞。還可以去采些鮮美的蘑菇。熏肉當然得節省點兒用,不過我們也不至於就不夠用,因為我們還有瓶酥油。昨兒晚上我恐怕給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她慣常要喝很多牛奶,還挺愛吃甜食。不過也不用發愁。我們自有好東西吃。好在她挺喜歡吃鮭魚。昨天那幾條鮭魚實在好吃。所以用不到為她發愁。她會吃得滿意的。可尼克老弟啊,你昨兒晚上肯定沒有讓她吃飽喝夠。現在還是別去叫醒她,就由她去睡吧。眼前的活兒就有得你幹的。

  他小心在意地從背包裡取出些東西來,這時妹妹卻在睡夢中微微一笑。這一笑,顴骨上黑黝黝的臉皮就繃緊了,顯出了原來的底色。她並沒有醒,尼克就管他去準備做早飯,把火先生氣來。砍好的柴還有不少,他卻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先期茶,一會兒再做早飯。他喝的是清茶,還吃了三顆杏子幹,又拿起《洛納·杜恩》來想看上一段。可是這本書他早已看過,現在重讀覺得已經沒有一點吸引力,心想:此次外出,這倒是個損失。

  昨天傍晚建好營地以後他拿出幾個李子幹放在一隻鐵皮桶裡浸泡,這會兒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幹放在火上慢慢兒煮。在背包裡他看到有精蕎麥粉,他就把麥粉連同一隻搪瓷鍋、一隻鐵皮杯一起拿了出來,在麥粉裡和上水,調成糊狀。那聽植物油做的酥油已經取出。他又從一隻空麵粉袋底上剪下一塊,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條上,用一段釣魚繩子緊緊紮住。小妹總共帶來了四隻舊麵粉袋,能有這樣一個妹妹他真感到自豪。

  調好了麵糊,把平底鍋放到火上,這一回鍋子裡加的是酥油,抹油就用蒙著塊布的那根枝條。平底鍋裡先是泛起了一層烏光,繼而嗤嗤有聲,還畢剝作響,他又加了一次油,然後才把麵糊倒下去攤平,看著面餅起了泡,不一會兒周邊漸漸生出了硬皮。他看著面餅膨發起來,生出了紋理,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塊新削的乾淨木片把餅從鍋底上鏟下,翻了個個兒再盛起來,煎得金黃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還在嗤嗤作響。在鍋子裡明明看到面餅一個勁兒往上膨脹,提在手裡卻還是覺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說。"我睡了個大懶覺了,是不是?"

  "沒有的事,小鬼。"

  她站起身來,襯衫下擺掛下來罩住了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兒全都幹好了。"

  "還沒有呢。我剛開始在煎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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