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最後一方清淨地 | 上頁 下頁
十三


  "昨兒晚上看他們倆睡著了,我真想殺了他們。"

  "那可不行,"約翰先生對她說。"這話可千萬說不得,這種念頭也千萬豈不得。"

  "你難道就從來不曾有過恨不得想要殺誰的想頭,約翰先生?」

  "也有過。不過這種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爸爸就殺過一個人。"

  "這對他有害無益。"

  "他實在忍不住了。"

  "得學會沉住氣,"約翰先生說。"你該走了,蘇珊。"

  "我今兒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來看你,"蘇珊說。"我要是還能在這兒工作該有多好啊,約翰先生。"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這兒工作,蘇珊。可是帕卡德太太卻不是這樣想的。"

  "我明白,"蘇珊說。"天下的事都是這樣的。"

  尼克兄妹躺在嫩草鋪成的地鋪上,上面有個斜斜的棚頂,是兄妹倆一同搭起來的。地點就在青松林的邊上,前面隔著山坡是杉林沼澤地,沼澤地外就是遠處的青山了。

  "要是你覺得這還不夠舒服的話,小妹,那青松樹上的軟樹脂我們還可以再剝些下來墊在下面。今兒晚上很累了,就這麼將就過一宵吧。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總要弄到稱心為止。"

  "已經夠愜意的了,"妹妹說。"手一攤腳一伸,還能怎麼愜意呢,尼基。"

  "這個地方過夜相當不錯,"尼基說。「而且一點也不顯眼。我們的火堆得儘量燒小些。"

  "這裡燒個火堆對面山上也看得見嗎?"

  "可能看得見,"尼克說。"夜裡火光惹眼,老遠以外都看得見。不過我可以張條毯子把火光擋住。這樣就不會讓人看見了。"

  "尼基,要是我們背後沒有追兵,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好玩,那該有多好啊。"

  "別過早抱這樣的幻想,"尼克說。"我們這還不過是開了個頭呢。再說,只是為了好玩的話,我們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真對不起,尼基。"

  "這也沒什麼,"尼克對她說。"我說,小妹,我到下面去釣幾條鮭魚來做晚飯吃。"

  "我一塊兒去好嗎?"

  "別。你還是留在這兒歇息。勞累了這一天,也難為你了。你就看會兒書,要不就安安靜靜歇會兒。"

  "那亂木地可是夠嗆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對付呢。我幹得還可以吧?"

  "你幹得很了不起,搭棚建營地你也確實有一手。不過現在你還是得好好休息休息。"

  "我們這個營地起了名字沒有?"

  "就叫一號營地吧,"尼克說。

  他順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邊時,便站下來砍了一根四英尺來長的柳枝,把枝條修得光光的,皮卻並不削去。這裡就望得見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寬,卻很深,岸邊長滿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澤地裡。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飛快,急處可見一朵朵水花湧起在水面。尼克並沒有走到岸邊,因為他知道岸邊的地下也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去驚了魚。

  他心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魚就肯定不會少。時令已經進入殘夏了。

  他襯衫的左胸袋裡帶著個煙草袋,他就從煙草袋裡掏出一卷絲線,大致比照柳條的長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事先開好的一個淺淺的槽口裡。然後又從煙草袋裡取出一隻鉤子系上,還捏住鉤子試了試釣線的拉力和柳枝的彎度。他這才擱下釣竿,又回到跟溪邊杉木林子毗連的那個小白樺林裡,那裡有一棵已經枯死多年的小白樺樹,樹身橫倒在地上。他翻開枯樹,見樹身下有幾條蚯蚓。蚯蚓不大,卻遍體鮮紅,活蹦亂跳,他就都撿起來放在一隻原先裝哥本哈根鼻煙的扁圓聽子裡,聽子蓋上特意鑽得有一些小孔。他還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然後就把枯樹搬回原處。在這個地方他每次來總能找到魚餌,算來已是接連第三年了;把枯樹翻開過以後,他也每次總要照原先的樣子重新搬好。

  他心想:這條溪流的基底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上游那頭還另有一片沼澤地,那才叫厲害呢,沼澤地裡大量的水都是通過這條溪流外泄的。他朝小溪的兩頭看了看,又抬頭望瞭望山上青松林下他們準備宿夜的所在。然後回去拿起釣竿,釣線釣鉤都已裝好,於是又在鉤子上用心穿上點餌料,還啐了口唾沫求個吉利。他右手提著裝好餌料的釣竿釣線,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向著那水面雖窄而流量奇大的小溪岸邊走去。

  這一段的水面又特別窄,他的柳條竿只要輕輕一揮,釣線就准能甩到對岸。快到岸邊時,只聽見湍急的溪流水聲洶湧。為了不讓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裡,他在岸邊遠遠站住,從煙草袋裡取出兩顆邊上開縫的鉛丸,嵌在釣線上距鉤子約一英尺處,用牙齒一咬,鉛丸就鉗住在釣線上了。

  魚鉤上穿著兩條蜷曲的蚯蚓,他一揮手把魚鉤甩到了水面上,輕輕放下,魚鉤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個旋,沉了下去,他把柳條竿的尖頭往下低了低,由著水流把釣線和魚鉤連餌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裡。他感覺到釣線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勁拉緊了。他就把釣竿往上一提,釣竿卻在手裡彎著身子直不起腰來。他只覺得扯緊的釣線在那裡又抽又拉,他用力往上提,那釣線卻就是不鬆勁。後來勁終於松了,那傢伙隨著釣線一起在水裡上來了。只見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裡一陣狂蹦亂跳,鮭魚被拉出了水面,懸空打著撲騰,一蕩蕩到了尼克的背後,落在後面的溪岸上。魚映著陽光,一派耀眼,尼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魚正在鳳尾草裡翻跳打滾呢。尼克捧起魚來,好壯實的魚,沉甸甸的,一股魚香真是誘人,仔細一看,魚背好深的皮色,遍體的斑點是那麼烏黑透亮,魚鰭的邊上更是一派色彩鮮明。那魚鰭的邊緣是白晃晃的,靠裡邊鑲著一道黑線,到魚腹部分是一片可愛的金色,宛如晚霞一般。尼克把魚拿在右手裡,勉勉強強一把攥住。

  他心想:這魚大了點,平底小鍋裡容不下呢。可是既然讓我傷著了,也只好索性把它宰了。

  他就用獵刀的刀把猛砸鮭魚的腦袋,然後把魚靠在一棵白楊樹的樹幹上。

  "唉,真可惜,"他自言自語說。"這麼大小的魚,給帕卡德太太的旅館裡做菜是再合適也沒有了。可讓我和小妹吃起來就嫌大了。"

  他心想:我還是到上游去,找一個水淺的地方釣兩條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這魚讓我從鉤子上硬拉下來,難道會不覺得有一點痛?有人說逗上鉤的魚好玩得很,他們愛這麼說當然也只好由他們說去,可是沒有把上鉤的魚取下過的人,決不會知道這一拉要給魚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麼一刹那的痛苦吧,還不一樣是痛苦?本來風平浪靜,逍遙自在,卻忽然就來了叫你上鉤的人,再說讓人從水裡提起來,吊起在空中,你說這滋味是好受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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