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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他們仍舊沒開燈,又超過了四輛裝甲車,接著超過了一長排運載士兵的卡車。士兵們在黑暗中默不作聲,安德烈斯剛經過時只覺得在塵土飛揚中高高的卡車上有些模糊的人形。後來,他們後面來了一輛參謀部的汽車,喇叭嘟嘟地使勁地響,車燈一閃一閃的,一亮燈,安德烈斯就看到這些士兵頭戴鋼盔,手握步槍,機關槍直沖漆黑的天空,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分明,等燈光一滅,就倏地消失不見了。有一次,他們駛近了一輛裝載士兵的卡車,這時後面的亮燈了,他在這突然的閃光中看到他們死板而悲傷的臉。他們戴著鋼盔,坐在卡車裡,在黑暗中駛向前方,他們只知道要在那兒打仗,各自心事重重,耷拉著臉,這突來的燈光照出了他們的神情,要是在白天,他們是羞于給同伴看到的,除非開始轟炸和攻擊了,那時誰都顧不上自己的臉色了。安德烈斯和戈麥斯的摩托車超過一輛又一輛裝載士兵的卡車,仍舊在參謀部汽車的前面行駛著,戈麥斯可一點也沒有想他們的臉色。他想的只是:

  「多了不起的軍隊。多了不起的裝備,多了不起的機械化啊。看啊!看看這些人。這就是我們共和國的軍隊。看他們。一輛又一輛卡車。整齊劃一的制服。頭上全都戴著鋼盔。看那卡車上架著的機槍,是準備對付敵機的。看我們已經有了自己的軍隊!」

  這些滿載著士兵的高高的灰色卡車,車上有很高的方形駕駛室和難看的方形散熱器,摩托車超過它們,在塵土中不停地順著公路朝山上行駛,緊跟在後面的參謀部汽車不停地閃爍著車燈,摩托車經過時在亮光中看見卡車後擋板上的軍隊的紅星標誌,當車燈照在沾著塵土的卡車車身一側時就照著了這個紅星。他們不停地向山上行駛,空氣變得更加寒冷了,公路開始呈之字形拐彎,卡車艱難地嘎吱嘎吱地爬行,在車燈的閃光中,有的卡車的水箱冒著汽霧,摩托車這時也在艱難地爬行,安德烈斯緊抓著前座。他想,這次乘了太長時間的摩托車了。實在太長了。他以前從沒乘過摩托車,現在他們倆正在即將參加進攻行動的調動部隊中爬山,當他們向上開的時候,他知道,根本不可能趕回去襲擊哨所了。在這種調動和混亂中,他能第二天晚上趕回去就算不錯了。他以前從沒見過進攻和進攻的準備工作,他們在公路上行駛的時候,共和國的這支軍隊的規模和力量,著實讓他感到吃驚。

  他們這時駛上了斜著橫貫山坡的一段又陡又斜的山路,快到山頂的時候,坡度更陡了,戈麥斯只得叫安德烈斯下車,兩人一起把摩托車推上這最後的一段陡坡。翻過山頂,夜空中出現了一幢又寬又黑的巨大的石頭建築,門前閃爍著燈光,左面有一條汽車可以掉頭的回車道。

  「我們到那兒去問問司令部在什麼地方吧。」戈麥斯對安德烈斯說。他們就把摩托車推向那巨大的石頭建築物,只見大門緊閉,門口站著兩個哨兵。戈麥斯把車子靠在牆上,那建築物的門開了,借著從裡面透出來的燈光,他們看見有一個身穿皮上衣的摩托車司機走出來,肩上背著一隻公文包,腰後掛著一枝有木殼的毛瑟槍。就在燈光消失的時候,他在門口找到了他的摩托車,推著它一直到引擎突突地響起來,接著就在公路上噗噗地開出去。

  戈麥斯在門口跟那兩個警衛中的一個說話。「第六十五旅的戈麥斯上尉,」他說,「請問指揮第三十五師的戈爾茨將軍的司令部在哪裡?」

  「這兒沒有。」警衛說。

  「這兒是什麼地方?」

  「指揮部。」

  「什麼指揮部?」

  「哎呀,就是指揮部嘛。」

  「是什麼指揮部啊?」

  「你是誰,問這問那的?」警衛在黑暗中對戈麥斯說。這裡,山路盡頭的上空繁星點點,沒有了塵土,安德烈斯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他們下面,公路向右轉彎,他能清楚地看到卡車和汽車行駛到那裡時被天空襯托出來的剪影。

  「我是第六十五旅第一營的羅赫略·戈麥斯上尉,要打聽戈爾茨將軍的司令部在哪兒。」戈麥斯說。

  那哨兵把門推開一點,朝裡面喊道:「叫警衛班長。」

  正在這時,一輛參謀部的大汽車在公路的轉角處拐了一個大彎,朝這個石頭大建築物駛來,安德烈斯和戈麥斯正站在那兒等待警衛班長。車子開到他們面前停下。

  一個年老肥胖的大個子和兩個身穿國際縱隊制服的人從車子後座下來。他戴著一頂和他不相稱的大卡其貝雷帽,就像法國軍隊裡輕步兵戴的那種,身上穿著大衣,拎著一隻地圖包,大衣腰帶上系著一把手槍。

  他說的是法語,安德烈斯聽不懂,戈麥斯當過理髮師,能聽懂幾句。他讓司機把車子從門口開到車房裡去。

  他和其它兩個軍官進門的時候,戈麥斯在燈光中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認出了他是誰。他曾在幾次政治會議上見到過他,並且經常在《工人世界報》上看到從法文翻譯過來的他的文章。他認出他那毛茸茸的眉毛、水汪汪的灰眼睛、肥胖的雙下巴,他知道他是當代法國偉大的革命者之一,曾經領導過在黑海的法國海軍起義。戈麥斯知道這個人在國際縱隊有崇高的政治地位,他一定知道戈爾茨的司令部所在地,並且能夠指引他到那兒去。他不知道這個人因為歲月的流逝、失望、家庭和政治兩方面的怨恨挫傷了抱負,他不知道向他詢問是最最危險的事情之一。他一點也不知道這情況,徑直朝這個人走去,握緊拳頭敬了個禮,說,「馬蒂同志,我們帶有給戈爾茨將軍的急件。你能告訴我們怎麼到他司令部去嗎?事情很緊急。」

  這個高個子胖老頭伸出了腦袋望著戈麥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仔細打量著他。即使在前線,在沒有燈罩的燈泡的照映下,即使他在涼爽的夜晚坐著敞篷汽車剛回來,他的灰臉上還是一副乾巴巴的神色。他的臉讓你覺得他就像一頭十分衰老的獅子爪下的廢料。

  「你帶著什麼,同志?」他問戈麥斯,他的西班牙語裡帶有很重的加泰羅尼亞語口音。他從眼角向安德烈斯掃了一眼,隨即又回頭看看戈麥斯。

  [①加泰羅尼亞語為西班牙東北端加泰羅尼亞地區的語言。]

  「到戈爾茨司令部給他送一份急件,馬蒂同志。」

  「哪兒來的急件,同志?」

  「從法西斯陣線後方來的。」戈麥斯說。

  安德烈·馬蒂伸手拿了急件和別的證件,瞥了一眼,就放進衣袋裡。

  「把他們抓起來。」他對警衛班長說,「把他們身上搜查一下,等我命令再把他們帶來。」

  他衣袋裡裝著急件,大步走進那幢石頭大房子。戈麥斯和安德烈斯在外面的警衛室裡接受一個警衛的搜查。

  「這個人怎麼啦?」戈麥斯對其中的一個警衛說。

  「神經病。」那警衛說。

  「不。他是政界要人,」戈麥斯說,「他是國際縱隊的第一政要。」

  「儘管這樣,他還是有神經病,」警衛班長說,「你們在法西斯陣線後方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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