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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真的嗎?」卡可夫問。

  「真的,一點不假。」那腫眼泡的人說,「這消息是多洛雷斯親自說的。她把消息帶到這兒來,看她那容光煥發高興的勁兒,我可從沒見過她這樣。從她臉上就看得出來這消息屬實。那張偉大的臉……」他快樂地說。

  「那張偉大的臉。」卡可夫淡淡地說。

  「你要是聽到她說就好了。」腫眼泡的人說,「她說這消息時的神情真是少見,世上少有啊。你從她的聲音能斷定她講的是事實。我在給《消息報》寫關於這個的報導。當我聽到她用充滿憐憫、同情和真理的偉大聲音來報導這個消息時,覺得這是這次戰爭中最偉大的時刻之一。她猶如一個真正的人民的聖徒,周身散發著真與善的光芒。人們不是無緣無故稱她為『熱情之花』的。」

  「不是無緣無故的,」卡可夫聲音含糊地說,「你現在就給《消息報》寫吧,省得你把剛才說的那套美妙的導言給忘了。」

  「她不是讓人隨意取笑的女人,即使是你這樣玩世不恭的人也不行。」腫眼泡的人說,「你真該在這兒聽聽她的聲音,看看她的表情啊。」

  「那個偉大的聲音。」卡可夫說,「那張偉大的臉。寫你的文章吧。」他說,「別跟我說話了。別浪費了你的文章。現在就去寫吧。」

  「現在可不行。」

  「你還是去寫吧。」卡可夫望著他說,然後望著別處。這腫眼泡的人拿著一杯伏特加站在那兒,儘管眼袋比平時腫,但兩隻眼睛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他所看到的和聽到的美妙東西,過了幾分鐘,他才離開去寫文章了。

  卡可夫走到另一個人身邊,這人大約四十幾歲,身材矮胖,笑眯眯的,長著淡藍色的眼睛、稀疏的金髮、毛茸茸的黃鬍子和一張笑呵呵的嘴。這人穿著制服。他是個師長,匈牙利人。

  「多洛雷斯到這兒來的時候你在場嗎?」卡可夫問這人。

  「在呢。」

  「都胡說了些什麼?」

  「關於法西斯分子自相殘殺的消息。是真的才好呢。」

  「關於明天的流言很多。」

  「真不成體統。絕大部分新聞記者和這房裡的人都該槍斃,尤其是那個詭計多端的德國佬理查德。那個讓這個市井販子當上旅長的,該槍斃嘍。也許你我也該槍斃。這也有可能,」這位將軍大笑著說,「可是別告訴別人啊。」

  「我從來不願談那事,」卡可夫說,「那個時不時到這兒來的美國人在那邊。你認得他的,喬丹,他跟遊擊隊在一起。他就在傳說要出事的那個地方。」

  「咦,那今晚他該報告這件事啊。」將軍說,「他們不喜歡我到那兒去,要不然,我親自去給你把情況弄清楚。他是跟戈爾茨幹事的,不是嗎?你明天就要見到戈爾茨了。」

  「明天一早就見到了。」

  「在事情順利進行之前,別打擾他,」將軍說,「雖然他的脾氣好,可他跟我一樣討厭你們這些雜種。」

  「可是關於這次……」

  「也許是法西斯分子在調兵吧,」將軍笑笑,「好吧,讓我們看看戈爾茨能不能調動他們。讓戈爾茨這次露露臉吧。在瓜達拉哈拉時,我們就調動過他們。」

  「聽說你也要出門。」卡可夫微笑著說,壞牙齒露了出來。將軍突然發起火來。

  「我也要出門?現在輪到我被你們議論了。我們一直就招人議論。這些下流的長舌婦。守口如瓶的人只要有信心就一定能救得了國。」

  「你的朋友普列托能守口如瓶。」

  「可是他不信能取勝。不相信人民,你怎麼可能取勝?」

  「這個你自己考慮去吧。」卡可夫說,「我可要去睡一會兒了。」

  他離開了煙霧繚繞、人們交頭接耳的房間,走進後面的臥室,坐在床邊,脫掉靴子。他仍然能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於是他把門關上,打開窗戶。他因為兩點鐘就要動身,坐車取道科爾梅那爾、塞爾賽達和納瓦塞拉達到前線去,所以懶得脫衣服。一清早戈爾茨將在那兒發動進攻。

  【第三十三章】

  早晨兩點鐘,比拉爾把他叫醒。她的手碰他的時候,他起先還以為是瑪麗亞,就轉過身來對她說:「兔子。」等那女人的大手撥撥他的肩膀,他才突然清醒過來,他一手握住赤裸的右腿旁放著的手槍槍柄,扳下保險,全身也像那手槍一樣處於緊張狀態。

  黑暗中,他發現是比拉爾,就看看手錶,錶盤上兩根夜光時針夾成很小的銳角指著上方,他一看才兩點鐘,就說:「比拉爾,你怎麼啦?」

  「巴勃羅跑了。」大個子女人對他說。

  羅伯特·喬丹穿上褲子和鞋。瑪麗亞還睡著。

  「什麼時候跑的?」他問。

  「肯定有一小時了。」

  「還有呢?」

  「他拿了你的東西。」婦人悲傷地說。

  「這樣啊。拿了些什麼東西?」

  「不知道,」她對他說,「你去看看。」

  他們在黑暗中走到洞口,撩起掛毯,鑽進洞裡。山洞裡到處是熄滅了的爐灰,空氣裡滿是睡著的人們的口臭味,羅伯特·喬丹跟著比拉爾走,打開手電筒,免得踩著睡在地上的人。安塞爾莫醒了,說:「時間到了?」

  「沒有。」羅伯特·喬丹說,「接著睡吧,老頭子。」

  比拉爾的床前掛著一條毯子,和山洞的其餘部分隔開,兩個背包就放在床頭。羅伯特·喬丹跪在床上,把手電筒光照在兩個背包上,他聞到了印第安人床上的那種隔夜幹了的噁心難聞的汗臭味。每個背包上都有一條從上到下的長長的口子。羅伯特·喬丹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在第一個背包裡摸索。這背包是裝睡袋的,本來就沒裝滿。現在還是不滿。裡面的一些銅絲還在,但是裝引爆器的方木盒卻不見了,被拿走的還有那個雪茄煙盒,裡面裝著仔細包紮好的雷管,以及裝著導火線和火帽的有螺旋蓋的鐵罐。

  羅伯特·喬丹摸索另一個背包。炸藥還在裡面。還有很多,也可能少了一包。

  他站起來,轉向那女人。一個人在一大早就被叫醒,會有一種大禍臨頭的空虛感,他現在的這種感覺還要更強烈一千倍。

  「你就是這樣替人家看管東西的嗎?」他說。

  「我睡覺的時候,腦袋枕著包裹,一條手臂放在上面。」比拉爾對他說。

  「你睡得可真沉啊。」

  「聽我說。」婦人說,「他半夜起來,我說:『你去哪兒,巴勃羅?』他對我說:『去小便,太太。』我就又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再醒來,他人不見了,我想他肯定是照老規矩看馬去了。後來,」她悲傷地說,「還是不見他回來,我就擔心了,我一擔心就摸摸背包看有沒有出事,結果就發現上面割了口子,我就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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