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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他站在車門旁把屍體摔了出去,屍體倒在電車路旁的人行道上,仍舊保持著死去時的姿勢。他躺在那兒,灰黃色的臉貼在水泥人行道上,兩手彎在身體下面,姿勢和在車裡一樣。

  「上車,他媽的,」羅伯特·喬丹用手槍指著司機說,「上車。」

  正在這時,他看到從公寓樓後面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穿著長大衣,沒戴帽子,頭髮花白,顴骨寬闊,眼窩深陷,兩眼相距很近。他手裡拿著一包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抽出一支,遞給正用槍口推司機上裝甲車的羅伯特·喬丹。

  「等一下,同志,」他用西班牙語對羅伯特·喬丹說,「你跟我談談戰況好嗎?」

  羅伯特·喬丹接過香煙,放進他那藍色工作服的前胸口袋裡,他認出了這位同志,看過他的照片。就是那位英國經濟學家。

  「一邊去。」他用英語說,然後用西班牙語對裝甲車司機說,「開到鬥牛場去。明白嗎?」他砰地一聲關上笨重的車門,上了鎖,兩人就順著那長長的斜坡驅車直駛。隨即,子彈打到車上,嗒嗒的響,像小石子打在鐵鍋爐上的聲音。接著機關槍朝他們開火,像尖厲的錘打聲。他們開到鬥牛場後面停下。售票窗口旁仍然貼著去年十月份的海報,彈藥箱被打開,同志們端著步槍,腰帶上和口袋裡裝著手榴彈,在背風處等著。蒙特羅說:「好。坦克來了。我們可以進攻了。」

  那晚他們攻下了山上最後幾個大樓後,他舒服地躺在一堵磚牆後面,敲掉了牆上的幾塊磚當槍眼,他眺望著隔在他們和撤退到山梁上的法西斯分子之間的那片美麗平坦的田野,得意地想著小山上那座被擊毀的別墅掩護著敵軍的左翼。汗水浸濕了他的衣服,他躺在一堆稻草裡,身上裹著毯子等衣服幹透。他躺在那兒想起了那位經濟學家,不禁笑了,接著為自己的粗魯感到抱歉。然而,那人伸手遞香煙給他,看上去就像要打聽消息給小費似的,那時候,他這戰鬥員對非戰鬥員的反感使他失去了自製。

  他如今想起了在蓋洛德飯店卡可夫談起這個人的情形。「原來你是在那兒遇到他的,」卡可夫說,「那天我到了托萊多大橋就沒有上前去。他向前線走出很遠。我相信,那是他表現勇敢的最後一天。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馬德裡。我相信,他在托萊多表現得最勇敢。在托萊多他出盡風頭。我們攻下城堡時,他就是出謀劃策的人之一。你看到他在托萊多的神采就好了。我相信多虧了他的努力和建議,我們的圍攻才取得成功。那是戰爭中最蠢的一頁。愚蠢到了極點,你跟我談談,在美國,人們怎麼看他?」

  [①馬德裡舊城區位於曼薩納雷斯河的東岸,托萊多大橋在城西南,為橫跨河面的主要橋樑之一。]

  「在美國,」羅伯特·喬丹說,「人們認為他非常像莫斯科。」

  「他才不呢,」卡可夫說,「可是他有一副奇妙的相貌,他的相貌和舉止很討人喜歡,我的相貌可什麼事也幹不成。我取得的一些微小的成績跟我的臉沒有一點關係,我的臉既不動人,也不招人喜歡和信任。但是米切爾的臉,就能使他發財。那是一張陰謀家的臉。凡是從書上見過陰謀家的人立即就會想起他。他還具有真正的陰謀家風度。人們一見到他進屋,馬上就知道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個一等一的陰謀家。你那些自以為出於感情而自願幫助蘇聯的有錢同胞,或者是為了共產黨萬一有朝一日會得勢而替自己多少留點後路的人,馬上都能從這傢伙的臉上和舉止上看出他是一個深受共產國際信任的代理人。」

  「他在莫斯科沒有關係嗎?」

  「沒有。聽著,喬丹同志。你知道有兩種傻瓜嗎?」

  「一般的傻瓜和該死的傻瓜嗎?」

  「不。我是指我們俄國的兩種傻瓜,」卡可夫笑笑接著說,第一種是冬天的傻瓜。冬天的傻瓜到你家門口大聲敲門。你走到門口,發現他站在那兒,可你以前從沒見過他。他的形象使人一見難忘。他是個龐然大物,穿著高筒靴,身披毛皮大衣,頭戴毛皮帽子,渾身是雪。他先把靴子上的雪跺下去,接著脫下毛皮大衣抖抖,又有一些雪落下來了,接著摘下毛皮帽子,在門上拍打,又有一些雪從帽子上落下來。接著他又跺跺腳,走進屋裡。隨後你看看他,發現他是個傻瓜。那就是冬天的傻瓜。

  「而在夏天,你看到有個傻瓜在大街上走,他揮舞著雙臂,搖頭晃腦,離著兩百碼,人們都能看出他是個傻瓜。那就是夏天的傻瓜,這位經濟學家是個冬天的傻瓜。」

  「可是在這裡人們為什麼信任他呢?」羅伯特·喬丹問。

  「因為他的臉。」卡可夫說,「他那副漂亮的陰謀家的臉。他還有一個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招數,裝得像什麼地方的要人,深受信任。當然了,」他微笑著,「要讓這個招數奏效,他必須到處奔波。你知道,西班牙人很古怪。」卡可夫接著說,「這個政府很有錢,有很多黃金。他們不肯給朋友一個子兒。你是朋友。很好。你肯不要錢為他們幹,那就不給你一分錢。但是對於一個並不友好卻必須對之施加影響的重要公司或國家的代表,對這種人,他們卻慷慨得很。你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很有趣。」

  「我可不喜歡這樣。再說,這些錢是屬￿西班牙勞動人民的。」

  「也不要求你喜歡。只要知道就行了。」卡可夫對他說,「我每次見到你,總要教給你一點道理,有朝一日你就明白了。給一位教授上課多有趣啊。」

  「回去以後我不知道能不能當上教授。說不定他們會把我當成赤色分子趕走的。」

  「噢,說不定你可以到蘇聯去繼續學習。那也許是你最好的辦法。」

  「我可是西班牙語專業的。」

  「講西班牙語的國家多的是,」卡可夫說,「別的國家不會全都像西班牙那樣難對付。而且,你知道你不當教授已經近九個月了。在九個月裡面你能學一門新的行業。你瞭解多少辯證法?」

  「我讀過埃米爾·伯恩斯編的《馬克思主義手冊》。就這些。」

  「如果你已讀完全書,也相當不錯了。全書共有一千五百頁,每一頁都得花不少時間。不過,你得再讀些別的書。」

  「現在可沒時間讀書。」

  「我知道。」卡可夫說,「我是說以後。要讀的書很多,這些書會使你明白現在這些事情。現在的情況會引發一本重要的著作產生,這本書將解釋很多人們應該懂的事情。也許我會寫這本書。我希望我是這本書的作者。」

  「我知道沒人能比你寫得更好了。」

  「少來奉承我。」卡可夫說,「我是新聞記者,但是跟所有的記者一樣,我喜歡寫文學作品。我現在正忙於研究卡爾伏·索特羅,佛朗哥和別的那些人都稱不上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而他是,一個真正的西班牙法西斯分子。我一直在研究索特羅的著作和講話。他非常聰明,殺掉他是非常聰明的辦法。」

  「我本來以為你是不贊成政治暗殺的。」

  「這種事是非常普遍的,」卡可夫說,「非常非常普遍。」

  「可是……」

  「我們不贊成個人的恐怖行動,」卡可夫微笑著說,「當然也不贊成恐怖分子和反革命組織的那一套。我們非常痛恨布哈林那幫兩面三刀、殺人放火、幹盡壞事的虎豹豺狼,還有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和他們的走狗那樣的人渣敗類,我們痛恨厭惡那些不折不扣的魔鬼,」他又微笑道,「但我仍然相信,政治暗殺是非常普遍的。」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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