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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卡可夫談起往事時,並沒對那些日子冷嘲熱諷。那時一切都好像沒有希望了,他們同舟共濟,如今每個人都還記得當時的行動,比受到的表揚和勳章記得更清楚。當時政府放棄了這城市,撤退時拉走了國防部所有的汽車;老米亞哈吉得騎自行車去視察他的防禦陣地。羅伯特·喬丹不信這回事。即使他有愛國的想像,也想像不出來當時米亞哈騎自行車巡視的情景,但卡可夫說那是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當時在俄國報紙上發表了這件事,所以很可能是寫了以後希望那是真的。

  可是,另一件事卡可夫可沒有寫。在皇宮旅館他照管著三個俄國傷員,兩個是坦克手,一個是飛行員,傷勢太重運不走。那時千萬不能留下俄國人介入的證據,以免法西斯分子藉此為公開干涉做辯護,所以萬一放棄這個城市的話,卡可夫有責任不讓這些傷員落入法西斯分子手裡。

  如果放棄這個城市的話,卡可夫應當在離開皇宮旅館之前毀掉一切和他們身分有關的痕跡。一個腹部有三處槍傷,一個下巴被槍彈打掉了,聲帶暴露在外,還有一個股骨被槍彈打碎,雙手和臉部嚴重燒傷,一張臉變成了一個沒有睫毛、眉毛和汗毛的大水泡。光憑這三個留在皇宮旅館床上的傷員的屍體,誰也沒法證明他們是俄國人。你無法證明一個不穿衣服的死人是俄國人。人死了以後,國籍和政治態度就都看不出來了。

  羅伯特·喬丹曾問卡可夫,如果他不得不這樣做,會怎麼想。卡可夫說,他過去沒有想到要這樣做。「那你打算怎麼辦?」羅伯特·喬丹問他,還追問了一句,「你知道,突然間要你把人弄死不是件簡單的事啊。」卡可夫說:「是啊,不過,如果你總是把毒藥帶在身邊備用的話,那就簡單了。」他接著打開煙盒,給羅伯特·喬丹看藏在煙盒底層的東西。

  「不過,如果你被俘的話,煙盒最早被人拿走。」羅伯特·喬丹提出異議,「他們會叫你舉起雙手。」

  「可我在這裡還有一點,」卡可夫咧嘴笑笑,拉起他上衣的翻領,「你只要這樣把領子往嘴裡一塞,咬上一口,咽下去就完事了。」

  「那要好得多,」羅伯特·喬丹說,「告訴我,它是不是像偵探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有股苦杏仁味?」

  「我不知道。」卡可夫高興地說,「我從來沒聞過。我們拆開一小支聞聞好嗎?」

  「還是留著吧。」

  「好吧。」卡可夫說,收起煙盒,「我不是失敗主義者,你知道,可是隨時都可能再出現這種嚴峻的局面,而這東西不是隨隨便便能搞得到的。你看到來自科爾多瓦前線的公報了嗎?寫得好極了。所有的公報中我最喜歡這個。」

  「公報說些什麼?」羅伯特·喬丹愣了一下,他是從科爾多瓦前線來到馬德裡的,有些事情你自己可以取笑卻不能讓別人取笑,別人取笑時就會這樣愣一下,「給我說說好嗎?」

  「我們光榮的部隊繼續挺進,沒有喪失一寸土地。」卡可夫用西班牙語陰陽怪氣地說。

  「恐怕不是這樣說的吧。」羅伯特·喬丹將信將疑地說。

  「我們光榮的部隊繼續挺進,沒有喪失一寸土地,」卡可夫用英語又說了一遍,「公報上是這樣說的。我可以找出來給你看。」

  你還牢記著在波索布蘭科外圍戰鬥中犧牲的戰友,而在蓋洛德飯店,這只是個取樂的話題。

  敢情蓋洛德飯店現在還是這個樣子。然而蓋洛德飯店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革命初期倖存下來的人們,使得蓋洛德飯店成了這個樣子,如果現在還是這種情況,他倒很樂意再去看看。他想,你的心情跟當初在瓜達拉馬山區、卡拉萬切爾和烏塞拉時可大不一樣啦。你很容易腐化,他想。然而那是腐化,還是不過是喪失了當初的天真?在其它方面不也是這麼回事嗎?誰能始終保持著青年醫生、青年牧師和青年軍人初出茅廬時對自己事業的那份忠貞呢?牧師當然保持著,否則他們就不幹了。他想,看來納粹分子也保持著,還有極其克制的共產黨人也保持著。可是你看卡可夫的樣子。

  他一想到卡可夫就想個沒完。他上次在蓋洛德飯店的時候,卡可夫對一個在西班牙待了很長時間的英國經濟學家推崇備至。多年來羅伯特·喬丹經常看這個人的著作,雖然對他一點不瞭解,但一直很尊敬他。他不太喜歡這個人寫的有關西班牙的著作,認為寫得太簡單、太直接,而且他知道很多統計數字是主觀捏造的。但是他想,你真正瞭解一個國家之後,是不會太關注有關那個國家的新聞報導的。不過,他還是尊敬作者的本意。

  進攻卡拉萬切爾的那天下午,他終於見到了這個人。那時他們坐在鬥牛場的背風處,兩條街上有人在射擊,大家忐忑不安地等著進攻開始。一輛約定該來的坦克沒來,蒙特羅手托腦袋坐著,不斷說:「坦克還沒來。坦克還沒來。」

  那天很冷,街上黃色的塵土滿天飛,蒙特羅的左臂中了彈,手臂發僵了。「我們必須有坦克掩護,」他說,「我們必須等坦克來,可是來不及了。」他受的傷令他暴躁。

  蒙特羅說,他覺得坦克可能停在公寓樓後面電車道的轉角上,羅伯特·喬丹就返回去尋找。果然在那兒。但不是坦克。在那些日子裡,西班牙人不管什麼車都稱為坦克。那是一輛舊的裝甲車。司機不願把車子開出公寓樓的轉角開到鬥牛場來。他站在車後,靠在車身的鐵板上,戴著有襯墊的皮頭盔,頭靠在抱著的雙臂上。羅伯特·喬丹跟他說話時,他搖搖頭,仍舊枕在雙臂上。後來,他乾脆扭過頭去,不看羅伯特·喬丹。

  「沒有接到命令,我哪兒都不去。」他陰沉地說。

  羅伯特·喬丹從槍套裡拔出手槍,把槍口抵住裝甲車司機的皮外衣。

  「這就是給你的命令。」他對他說。司機搖搖頭,那頂大皮頭盔活像橄欖球運動員頭上的帽子,他說:「機關槍沒彈藥。」

  「我們在鬥牛場有彈藥。」羅伯特·喬丹對他說,「走吧。我們到那兒去上彈藥。走吧。」

  「沒人用機關槍。」司機說。

  「人呢?你的同伴哪兒去了。」

  「死了,」司機說,「在車裡。」

  「把他拖出來。」羅伯特·喬丹說,「把他從車子裡拖出來。」

  「我不願碰死人,」司機說,「他的身體倒在槍和方向盤之間,我沒法從他身上跨過去。」

  「來,」羅伯特·喬丹說,「我們一起把他拖出來。」

  他爬進裝甲車的時候碰了頭,眉毛上面撞破了一道小口子,血從那兒流到臉上。屍體又重又硬,沒法彎曲,他不得不用力敲屍體的頭,把這卡在座位和方向盤之間的臉朝下的腦袋拖出來。他最後用膝蓋抵在屍體的頭下面,把它頂起來,然後等頭一鬆動,就抓住屍體的腰往外拉,他一個人把屍體拖出車門。

  「幫我一把。」他對司機說。

  「我不想碰他。」司機說,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在哭。他那沾滿塵土的臉頰上眼淚鼻涕橫流,淚水從鼻子兩邊直淌下來,鼻子裡也在流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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