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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要是親眼見到他們在瓜達拉哈拉東部高原上打敗意大利人的戰鬥就好了。可是當時他在南方的埃斯特雷馬杜拉。兩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漢斯在蓋洛德飯店對他講過當時的情況,他什麼都知道了。當時看來大勢已去,意大利人突破了特裡胡克附近的防線,如果托裡哈到勃裡胡加的公路被切斷的話,第十二旅就將孤立無援。「但我們知道他們是意大利人,」漢斯說,「我們就採取了一次別的部隊絕對不會採取的行動,結果很成功。」

  漢斯在作戰地圖上向他解釋了那次戰役的一切情況。漢斯的文件包裡總是隨身帶著地圖,他看起來好像還在為那次奇跡般的勝利而驚喜。他是個出色的軍人,是個好夥伴。漢斯對他說過,利斯特、莫德斯托和「農民」的西班牙部隊在那次戰役中打得很漂亮,得歸功於他們的領導和他們的紀律。有些行動是俄國軍事顧問教他們的。他們就好比駕駛著裝配複式操縱裝置飛機的實習飛行員,一出岔子就由飛行教練來接替。哦,可以看出他們這一年到底學到了多少,掌握得好不好。再過一段時間,就不用複式操縱裝置了,那時我們就可以看出他們獨立指揮的水平了。

  他們是共產黨人,紀律嚴明。他們的紀律將造就優秀的軍隊。利斯特的作風兇殘,他是個真正的狂熱分子,帶有完全不尊重生命的西班牙作風。他常常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處決部下,自從韃靼人首次入侵西方以來,這種情況已不多見了。但是他知道怎樣把一師人馬鍛煉得富有戰鬥力。羅伯特·喬丹坐在桌邊想,防守陣地是一回事,攻佔陣地是另一回事,在戰場上如何調動部隊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根據我所看到的利斯特的情況,如果沒有了複式操縱裝置,不知道他會怎樣行動。他想,不過,也許一直會有吧。我不知道。或者,會不會反而加強?我不清楚俄國人在整個這件事上是什麼立場?他想,應該去蓋洛德飯店,現在我需要瞭解的很多情況,只有在那裡才能找到。

  [①西方人往往把蒙古人泛稱為韃靼人,此處指成吉思汗於一二一九年第一次西征。]

  他曾經認為蓋洛德飯店對他有害。它和馬德裡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所具有的清教徒式的共產主義氣氛完全相反,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原是座王宮,現已改為國際縱隊在首都的司令部。在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人們彷佛是清教徒——而在蓋洛德飯店,可跟你在分成新軍各旅隊以前的第五團團部的感覺大相徑庭。

  在這兩個地方,你都會有一種參加十字軍的感覺。唯有這個名稱才真正合適,雖然它已被反復濫用,不再具有它真正的意義了。儘管有種種官僚主義、工作無能和黨內鬥爭,你依然會感到你首次參加聖餐禮時所希望得到而沒有得到的感情。那是一種為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鞠躬盡瘁的感情,這種感情像宗教偈語一樣不可言說,但它是真誠的感情,正如你聽巴哈的音樂,或者站在夏爾特爾大教堂或萊昂大教堂裡,見到從大窗戶射進光芒時所產生的情緒,或者如當你在普拉多國立博物館見到曼坦那、格列柯和勃呂格爾的油畫時的感受一樣。它使你感覺到你參加了一件你全心信仰的事業,和其它參加的人有一種兄弟情誼。這種感情你以前從來沒有過,而現在體會到了,你對它那麼重視,認為它是那麼合理,甚至連自己的死亡都覺得無足輕重了,只是死亡會阻止你履行職責,所以才不得不避免。不過,其最好的一方面是你可以為了這種感情和信仰而採取行動。你可以為之戰鬥。

  [①馬德裡的普拉多國立博物館是世界著名的美術博物館之一。曼坦那(一四一三…一五〇六)為意大利歷史、宗教畫畫家。格列柯(一五四八…一六一四)是西班牙宗教、肖像畫畫家。勃呂格爾(一五二五…一五六九)是荷蘭著名風俗畫家。]

  所以你參加了戰鬥,他想。在戰鬥中,你不久就對那些倖存的英勇善戰的人失去了這種純真的感情。過了最初的六個月,這種感情就沒了。

  在戰爭中保衛陣地或保衛城市時,你會體會到這種純真的感情。當初在山區作戰時就是這樣。他們懷著真正的革命同志情誼戰鬥。在那兒第一次出現加強紀律的必要性時,他理解並贊同。在炮火下,有人嚇壞了,拔腿就逃。他看到逃跑的人被槍斃,屍體扔在路邊腐爛,人們一點也不在乎,只顧從屍體上取下彈藥和值錢的東西。拿他們的彈藥、靴子和皮外套是對的。取下值錢的東西,無非是不讓無政府主義者得到這些東西罷了。

  當時看來逃兵應該被槍斃,這沒有什麼可非議的。他們逃跑就是自私。法西斯分子發動了進攻,我們在瓜達拉馬山區灰色岩石的山坡上的矮松林和荊棘叢中阻擊他們。敵機來轟炸,後來把大炮也拉了上來,加上炮火的轟擊,我們堅守著那條公路,等到傍晚,還活著的人員發動了反攻,把敵人擊退了。後來,當他們穿過岩石和樹林,企圖從左側迂回進攻的時候,我們堅守在一所療養院裡,他們已經包抄了療養院的兩側,我們仍然從窗子和屋頂向外射擊,我們嘗到了被包圍的滋味,直到那次反攻把他們趕回公路的對面去。

  炸彈的閃光和轟響,把泥灰都震了下來,一堵牆突然倒塌,真叫人驚慌失措,你把機槍刨出來,把臉朝下埋在瓦礫堆裡的機槍手拖開,你腦袋躲在機槍的遮護板後面,排除故障,刨出被砸爛的彈藥箱,重新整理彈帶,然後匍匐在遮護板後面,把機槍架起再次向公路掃射。整個過程中,你嘴巴喉嚨發幹,在恐懼中,你做了該做的事,你知道自己是對的。你體會到戰鬥中那種使人嘴巴發幹、戰勝了恐懼並排除其它雜念的狂喜。那年夏天和秋天,你為全世界的窮苦人,跟暴政戰鬥,為你的信仰,為你理想的新世界而戰鬥。他想,那年秋天你學會了怎樣長時間地在寒冷潮濕泥濘的地方挖壕溝、築工事,不畏艱苦。你感到疲乏、乾渴、困倦、緊張和難受,完全感受不到夏天和秋天的美好。但對美好的喜愛一直存在著,而你所經歷的一切只是證實了那種喜愛的存在。他想,正是在那些日子裡,你懷著一種深刻、健全、無私的自豪——他突然想到,這將使你在蓋洛德飯店成為一個非常討厭的人。

  他想,是啊,你當時如果去蓋洛德飯店不見得會受人歡迎。你太天真了,你當時彷佛正蒙受上天的恩寵。不過,今非昔比,當時的蓋洛德飯店和現在可能完全不同。他對自己說,是呵,事實上不是那樣的,壓根兒就不是那樣的。當時根本還沒有蓋洛德飯店。

  卡可夫跟他談起過那些日子。當時所有的俄國人都住在皇宮旅館。當時羅伯特·喬丹還沒有跟他們中的任何人結識。那是第一批遊擊隊成立之前,他還沒遇到卡希金和其它俄國人。卡希金當時在北方的伊倫和聖塞瓦斯蒂安,並參加了那次沒成功的向維多利亞進攻的戰鬥。他一月份才到達馬德裡,而羅伯特·喬丹在卡拉萬切爾和烏塞拉作戰。三天裡,他們阻擊了法西斯軍隊進攻馬德裡的右翼部隊,把摩爾人和外籍兵團打回去。在陽光的曝曬下,他們掃蕩了灰色高原邊上被打得稀巴爛的郊區,沿著高地邊緣築起了一道防線來保衛這個城角。那時卡可夫在馬德裡。

  [①聖塞瓦斯蒂安在伊倫西,為著名的避暑勝地,維多利亞在其西南,兩地都是西班牙北部巴斯克民族地區的重要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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