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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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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列爾莫家不是大戶人家,他沒有多少錢,只得開一家木制農具鋪子,掙幾個錢,當上法西斯分子無非是想可以諂上欺下,並且為自己的心靈找些安慰。他當法西斯分子另有一層原因,是為了討好他老婆對法西斯的宗教般的虔誠情感。他住在廣場上三家門面那邊的一套公寓房裡。堂·吉列爾莫站在那兒,眯起一雙近視眼望著那兩排人,他知道自己必須得從這兩排人中間穿過去。這時,有個女人在他住的公寓露臺上大聲尖叫。是他的老婆,她從露臺上能望見他。 「『吉列爾莫,』她喊道,『吉列爾莫。等等,我要跟你一起去。』 「堂·吉列爾莫朝喊聲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他看不見她。他想說話,卻說不出聲。他朝他老婆叫喊的方向揮揮手,然後走進兩排人中間。 「『吉列爾莫!』她喊道,『吉列爾莫!吉列爾莫呀!』她抓住露臺上的欄杆,身體前後搖晃,『吉列爾莫!』 「堂·吉列爾莫又朝喊聲方向揮了揮手,抬頭走進兩排人中間,你無從知道他的心情,只能從他的臉色看出一二。 「兩排隊伍裡有個醉漢學他老婆,尖聲喊了一句,『吉列爾莫!』堂·吉列爾莫的臉上流下淚水,拼死地向那人沖去,那人對準他的臉就是一連枷,這一下下手很重,把堂·吉列爾莫打倒在地。他坐在地上哭起來,倒不是因為害怕。醉漢們一齊打他,還有一個跳到他肩上,用酒瓶砸他。隨後,不少人離開了隊伍,接替他們的是那些原來在鎮公所窗外胡鬧和說下流話的醉漢。」 「看到巴勃羅打死民防軍,我很激動,」比拉爾說,那件事雖不光彩,可是如果非這麼幹不可的話,也只能這樣幹了,至少還不算殘忍,只是殺了人而已。這些年來大家都明白,殺生不是件光彩的事,不過為了勝利,為了保住共和國,也不得不這麼幹。 「當廣場被人群堵住的時候,我很佩服也很理解巴勃羅的這個主意,儘管我認為這有點異想天開,但我覺得如果非這麼幹不可的話,那就幹得體面些,省得叫人難受。當然,如果法西斯分子由百姓來處決,最好大家都動手;我希望跟大家一起承擔良心責備,正如我希望等這個鎮子歸我們的時候跟大家一起分享勝利果實。可是,堂·吉列爾莫被殺之後,我覺得羞恥、難受,再加上隊伍裡面來了醉漢和二流子,有些人又因為看到堂·吉列爾莫的情況,離開了隊伍表示抗議,我希望自己也和那兩排人完全脫離關係,便穿過廣場,走到一棵大樹蔭下,在長凳上坐下。 「隊伍裡有兩個農民,一邊說話,一邊走來,其中一個叫我:『比拉爾,你怎麼啦?』 「『沒什麼,夥計。』我對他說。 「『肯定有事,』他說,『說吧。怎麼了?』 「『我受夠了!』我對他說。 「『我們也一樣。』他說,他們倆一起在長凳上坐下。其中一個手裡拿著一個皮酒袋,他把皮酒袋遞給了我。 「『你漱漱口。』他說。另一個繼續他們倆剛才的談話,『最糟的是,這會給我們帶來厄運。誰都沒法保證,那樣把堂·吉列爾莫整死,不會給我們帶來厄運。』 「另一個接著說:『我不相信非把他們統統弄死不可,即便非把他們弄死不可,也該讓他們死得像個樣,別作弄他們。』 「『作弄堂·福斯蒂諾還情有可原,』另一個說,『他本來就油腔滑調,不是正經人。可是作弄堂·吉列爾莫這樣的正經人,就太不公道。』 「『我受夠了!』我對他說,這是實在話,我感到五臟六腑都不舒服,頭上出冷汗,胃裡折騰,好像吃了不新鮮的海貨。 「『沒關係,』這個農民說,『我們別再參與就行了。不過我不知道其它地方的情況怎麼樣。』 「『他們還沒接好電話線,』我說,『這是疏忽,得補救。』 「『正是呢。』他說,『咱們與其這樣拖泥帶水而殘暴地大批殺人,倒不如把力氣花在加強這個鎮子的防守上面。』 「『我去跟巴勃羅講。』我對他們說。我從長凳上站起來,朝通往鎮公所大門的回廊走去。從門口排到廣場上的隊伍已經變得彎彎曲曲,亂糟糟的,很多人已經醉得厲害。有兩個人仰天栽倒在廣場中央,還把酒瓶傳來遞去。一個呷了口酒,躺在地上發瘋似的朝天空喊:『無政府萬歲!』他脖子上圍著一條紅黑兩色的領巾。另一個大叫:『自由萬歲!』兩隻腳在空中亂踢,接著又吼了一聲,『自由萬歲!』他也有一條紅黑兩色的領巾,他一隻手揮舞領巾,另一隻手搖著酒瓶。 「有一個離開了隊伍的農民,站在回廊的陰影裡,厭惡地望著他們說:他們該喊醉酒萬歲才對。他們只信這個。 「『他們連這點也不信吧,』另一個農民說,『這些人啥也不懂,啥也不信。』 「就在這時,有個醉漢突然站起來,高舉雙拳,大叫:『無政府萬歲!自由萬歲!我操你奶奶的共和國!』 「另一個仍舊仰天躺著的醉漢抓住那個大喊萬歲的醉漢的腳踝,翻了一個身,連帶著把那個叫嚷著的傢伙也弄跌倒了。他們倆打了一個滾,又坐起來了,那個把人拖倒的醉漢摟著那個大喊大叫的人的脖子,把酒瓶塞給他,親吻圍在他脖子上的紅黑兩色的領巾。他們倆一起喝酒。 「突然間,隊伍裡響起一聲狂吼,我在回廊裡抬頭望去,鎮公所門口擠滿了人,看不清是誰走了出來,那人的腦袋被別人擋住了。我只看見有人被拿著獵槍的巴勃羅和『四指兒』推了出來,但看不清究竟是誰,我朝著擁擠在大門口的那兩排人走去,想看清楚些。 「人擠得很厲害,法西斯分子俱樂部裡的桌椅全翻了個個,只有一張桌子沒翻個,一個醉漢躺在上面,腦袋耷拉在桌邊,咧著嘴巴;我把一把椅子拖到柱子邊,然後踩到椅子上,這樣才能掠過人群的頭頂,望過去。 「被巴勃羅和『四指兒』推出來的人是堂·安納斯塔西奧·裡瓦斯,他的確是個法西斯分子,是城裡最胖的胖子。他收買糧食,是好幾家保險公司的掮客,還放高利貸。我站在椅子上,看見他走下石階,朝那兩排人走去,脖子上的肥肉在襯衫硬領後面鼓起來,陽光照得他的禿頭閃閃發亮,可是他終究沒有走進那兩排隊伍中去,因為大家一齊——而不是幾個人——大聲喊了起來。那喊聲很難聽,是兩排醉漢一齊狂吼的聲音。大家向他身上撲去,隊伍沒了形。我只看到堂·安納斯塔西奧兩手抱住腦袋,倒在地上。然後就看不到他了,因為大家都壓到他身上去了。等他們從堂·安納斯塔西奧身上爬起來時,他已經死了,腦袋躺在回廊裡鋪著的石板地上,被砸得稀爛,隊伍亂了套,他們變成了一群暴民。 「『咱們沖進裡面去。』他們開始大喊,『到裡面去宰了他們。』 「『這傢伙太沉,拖不動,』有一個人踢踢趴在地上的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屍體,『讓他待那兒吧。』 「『咱們幹嘛費力把這口肥豬拖到峭壁邊去?就讓他待在那兒得了。』 「『咱們現在進去宰了裡面的那些傢伙,』有一個人喊道,『沖進去。』 「『咱們幹嘛一整天在太陽底下傻等?』另一個狂叫,『來呀!沖進去。』 「這群暴民擠進回廊。他們像野獸一般叫喊、擠撞;他們一齊喊著:『開門!開門!開門!』隊伍亂了套時,看守們把鎮公所的門關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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