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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堂·福斯蒂諾自己沒法走路,這個穿黑衣裳的農民就在一邊架著他,另一個穿黑衣裳和牧人靴的農民在另一邊架著他,堂·福斯蒂諾捂著眼睛,嘴唇一直在抖,頭上的黃頭髮在陽光中油光鋥亮,他在兩排人中間向前方走去。他路過的時候,農民們說:『堂·福斯蒂諾,祝你好胃口,堂·福斯蒂諾。』有的說:『堂·福斯蒂諾,聽您吩咐,堂·福斯蒂諾。』有一個自己也沒當成鬥牛士的人說:『堂·福斯蒂諾。鬥牛士,聽您吩咐。』另一個說:『堂·福斯蒂諾,天堂裡有得是漂亮姑娘,堂·福斯蒂諾。』他們在兩旁緊緊架著他在兩排人中間走,而他只顧用手遮住眼睛,腳幾乎不著地。不過,他一定從指縫中偷看,因為給拖到峭壁邊時,他又雙膝跪下,撲倒在地,抓住青草死也不肯起身,他說:『不。不。不。求求你們。千萬不要。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千萬不要。』

  「架著他的農民和隊伍盡頭的那些狠心人,趁他跪下的時候,突然地蹲在他身後,猛地把他向前一推,於是他沒挨一拳一腳,就掉下峭壁了,只聽見他摔下去時在半空裡的喊叫聲。

  「那時候我知道這兩排人殺紅眼了。使他們變成這樣的,先是堂·裡卡多的咒駡,後是堂·福斯蒂諾的怕死相。

  「『再給咱們來一個。』一個農民叫道,另一個農民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說:『堂·福斯蒂諾,真是個活寶!堂·福斯蒂諾!』

  「『他現在終於見到大牛啦,』另一個說,『嘔吐也幫不上他忙。』

  「『我這輩子,』另一個農民說,『從沒見過堂·福斯蒂諾這樣的活寶。』

  「『後面還有呢,』另一個農民說,『別著急。誰猜得到我們還會見到什麼樣的傢伙?』

  「『有大個子,有矮子,』第一個農民說,『說不定還有黑人和非洲來的稀有動物。不過,我看不會再有堂·福斯蒂諾那樣的活寶了。再來一個呀。再來一個!』

  「醉漢們從法西斯分子的俱樂部酒吧裡拿來了一些大茴香酒和法國白蘭地,大家一個傳一個,當葡萄酒來大喝。隊伍裡有不少人,因為幹掉了堂·貝尼托、堂·費德裡科、堂·裡卡多,特別是堂·福斯蒂諾,而激動得有點暈頭轉向。不喝瓶裝烈酒的人,傳遞著盛葡萄酒的皮酒袋。有人把皮酒袋遞給我,我因為渴極了而喝了一大口,皮袋裡的酒順著喉嚨流下去,涼絲絲的。

  「『殺人令人口渴。』拿酒袋的人對我說。

  「『怎麼,』我說,『你殺人了?』

  「『咱們殺了四個啦,』他神氣地說,『民防軍不算在內。你殺了一個民防軍,是吧,真的嗎,比拉爾?』

  「『不是,』我說,『我跟別人一樣,牆倒時朝煙塵裡開槍。就是這麼回事。』

  「『你那把手槍是從哪兒弄來的,比拉爾?』

  「『巴勃羅給的。他殺了民防軍,就把手槍給我了。』

  「『他就用這把槍殺掉民防軍的?』

  「『正是,』我說,『之後他就把這槍給我當武器了。』

  「『我看看行嗎,比拉爾?讓我拿拿這槍,行嗎?』

  「『有什麼不行,夥計?』我說著從束腰繩裡把槍拔出來遞給他。不過,我正納悶怎麼沒人出來了,突然,堂·吉列爾莫·馬丁就出來了。偏偏是他。那些連枷、牧羊棍、木草叉,都是從他的鋪子裡拿來的。堂·吉列爾莫是個法西斯分子,除此之外,人們對他沒有什麼不滿。

  「沒錯,他給制連枷的工人的工錢不多,可他賣的東西價格也不高。如果不想買他的連枷,也可以只付木頭和皮革的價錢定做。他說話很粗魯,肯定是個法西斯分子,而且還是他們俱樂部裡的成員。他總是在中午和傍晚坐在俱樂部的籐椅上看 《辯論報》,一面叫人擦皮鞋,一面喝著苦艾酒和礦泉水,吃著炒杏仁、蝦幹和鯷魚。人們可不會因為這點而要他死的,我敢說,人們的情緒要不是給堂·裡卡多·蒙塔爾沃的吵罵和堂·福斯蒂諾那副德行惹起來的話,就不會喝得醉醺醺的,也就肯定會有人喊:『放這個堂·吉列爾莫安靜地走吧。我們手裡的連枷還是他的呢。放他走吧。』

  「這鎮子上的人心眼還是善良的,雖然也能兇狠起來,但他們生而就正義公道。可那時這兩排人的心已經狠起來了,再加上喝得醉醺醺的,人們的心情已不像堂·貝尼托走出來時那樣了。我不知道別的國家怎樣。我最喜歡喝醉時的樂趣,不過在西班牙,除了酒之外,別的什麼東西引起的醉意是十分糟糕的,人們會幹出在一般情況下幹不出來的事情。你的國家不是這樣吧,英國人?」

  「也一樣,」羅伯特·喬丹說,「我七歲那年,有次跟母親到俄亥俄州去參加婚禮,我擔當拿花的小儐相。」

  「你當過小儐相?」瑪麗亞問。

  「真好!」

  「城裡有個黑人被吊在燈柱上,後來被火活活燒死。燈柱上是一盞弧光燈,點燈時把燈光從燈柱上照到人行道上。這黑人先被人用吊弧光燈的滑車吊了上去,可是滑車斷了……」

  「燒死黑人,」瑪麗亞說,「真是殘忍!」

  「這些人是不是喝醉了?」比拉爾問,「他們是不是醉得太厲害,才燒死黑人?」

  「我不知道,」羅伯特·喬丹說,「因為我只是在屋子裡從窗簾底邊的縫裡看到的,那房子就在弧光燈柱子的轉角上。當時街上人山人海,他們第二次把黑人吊上去的時候……」

  「你那時才七歲,又在屋子裡,你沒法知道他們醉沒醉!」比拉爾說。

  「我剛才講到,他們第二次把黑人吊上去,那時候,我母親把我從窗口拉開,所以後面沒看到,」羅伯特·喬丹說,「反正後來我還碰到過類似的事情,說明人們給沖昏了頭腦的情況在我的國家裡也是一樣的。真是殘忍野蠻。」

  「你才七歲,你太小,」瑪麗亞說,「不該看見這些事。我只在馬戲團裡看到過黑人。除非摩爾人也算是黑人的話。」

  「有得是黑人,有的不是,」比拉爾說,「我可以給你們講講摩爾人。」

  「你可沒有我瞭解,」瑪麗亞說,「可不,你不及我清楚。」

  「別扯這些了,」比拉爾說,「這些事聽了不舒服。我們剛才講到哪兒啦?」

  「講到那兩排人醉了,」羅伯特·喬丹說,「繼續講吧。」

  「說他們醉是不公平的,」比拉爾說,因為他們離喝醉還遠著呢。不過他們的情緒已經起了變化。當堂·吉列爾莫走出來時,他站得筆直。他眼睛近視,頭髮灰白,中等個子,身上的襯衫有硬領扣子,但沒有硬領,他站在那裡,在自己身上畫了一個十字,望著前面,不過他不戴眼鏡什麼也看不清,但還是平靜地一步步往前走,他那樣子真叫人可憐。可是有人在隊伍裡叫道:『過來,堂·吉列爾莫。到這裡來,堂·吉列爾莫,過這邊來。我們這裡全是你鋪子裡的東西。』

  「他們剛才把堂·福斯蒂諾耍得夠嗆,所以沒有想到堂·吉列爾莫是不一樣的。假使要弄死堂·吉列爾莫的話,應該讓他馬上就死,不要傷他的面子。『堂·吉列爾莫。』另一個叫道,『要我們派人到您府上去取眼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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