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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站在椅子上,隔著裝有鐵柵欄的窗子,看見鎮公所的大廳裡面和剛才一樣。神甫站著,其餘人跪在他前面,圍成一個半圓形,每人都在禱告。巴勃羅坐在鎮長坐椅前的大桌子上,背上挎著獵槍,兩條腿垂在桌邊,他正在捲煙。『四指兒』坐在鎮長的椅子上,兩腳搭在桌上,正抽著煙。看守他們的人手裡都拿著槍,坐在鎮公所大廳的椅子裡。大門鑰匙放在桌子上離巴勃羅不遠的地方。

  「暴民一遍遍地喊道:『開門!開門!開門!』聲音整齊得像是大合唱,可是巴勃羅坐在那裡,像沒聽見似的。他對神甫說了幾句話,可是那夥人鬧得動靜太大,我聽不清他說的什麼。

  「那神甫還和剛才一樣,不理會他,仍舊在禱告。很多人在後面推我,我也和他們一樣,端起椅子朝前面推,把椅子移到牆邊。我站在椅子上,抓住鐵條,把臉緊貼著窗戶上的鐵柵欄。有人踩到了我的椅子上來,兩條手臂從我肩膀兩側圍過來,抓住了旁邊的兩根鐵條。

  「『椅子撐不住要塌啦。』我對他說。

  「『那又怎樣?』他說,『看啊,看他們禱告。』

  「他嘴裡呼出的氣,噴在我脖子上,帶著那夥暴民的氣味,就好像石板地上的嘔吐物和喝醉的人的酒氣那樣酸臭,接著他把腦袋伸到我肩膀前面,嘴巴貼著鐵柵欄的縫裡,大喊:『開門!開門!』我當時覺得就像是那夥暴民全都壓在我背上似的,像做噩夢被魔鬼壓在背上一樣。

  「那夥人使勁頂在門上,前面的人快被後面的人擠扁了。廣場上有個大塊頭的醉漢,身穿黑罩衣,脖子上圍條紅黑兩色的領巾,他跑過來往擁擠的人群身上猛撞,倒下去再站起身,往後倒退幾步,又向前猛衝,撞在那些擁擠的人的背上,大喊:『老子萬歲!無政府萬歲!』

  「我正望著的時候,這個醉漢轉身離開人群,走過去坐在地上端著瓶子喝酒,他往下坐的時候,看到堂·安納斯塔西奧仍然臉貼著石板趴在地上,身體已被踩得一塌糊塗。這個醉漢站起來走到堂·安納斯塔西奧身邊,彎腰把瓶裡的酒倒在堂·安納斯塔西奧的頭上和身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火柴盒,想點火燒堂·安納斯塔西奧,可是擦了幾根火柴,都給風吹滅了。不一會兒,這醉漢在堂·安納斯塔西奧身邊坐下,搖著腦袋,拿著酒瓶喝酒,不時地探過身去,拍拍堂·安納斯塔西奧的肩膀。

  「那夥暴民一直在大叫開門,站在我椅子上的那個男人,使勁抓著鐵柵欄在我耳邊大叫開門,喊聲震得我什麼也聽不到,他嘴裡呼出的臭氣噴在我臉上。我轉過臉去,不看那個想燒堂·安納斯塔西奧的醉漢。我又望望鎮公所的大廳裡面,仍然和剛才一樣,他們仍舊在禱告,全跪在地上,敞著襯衫,有的耷拉著腦袋,有的昂著頭,看著神甫和他手裡的十字架,神甫禱語念得鏗鏘有力。越過他們的頭頂,我看見了他們身後的巴勃羅,他這時點上了煙捲,坐在桌上,晃著兩腿,背著獵槍,手裡擺弄著那把鑰匙。

  「我看見巴勃羅坐在桌子上,彎腰又對神甫說了幾句話。可是人聲嘈雜,聽不清他說些什麼。神甫仍舊繼續禱告,不理會巴勃羅。接著,半圓形禱告的人裡有一個人站起來,看上去他想走出去。那是堂·何塞·卡斯特羅,人們都叫他堂佩貝。他是馬販子,一個堅定的法西斯分子。他站起身來,看上去個子很矮,雖然鬍子拉碴的,樣子卻還乾淨,穿著一件睡衣,下襟塞在灰條紋的褲子裡。他親吻了一下十字架,神甫為他念誦祝福。然後,他站直身體,看看巴勃羅,還向大門那邊擺擺頭。

  「巴勃羅搖搖頭,繼續抽煙,我看到堂佩貝跟巴勃羅說了幾句,可是聽不見說些什麼。巴勃羅沒答話,只是又搖搖頭,朝大門那邊點頭示意了一下。

  「接著,我看到堂佩貝盯著大門,才明白過來他之前不知道大門已經上鎖。巴勃羅拿鑰匙給他看,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然後又轉身回去跪到地上。我看到神甫扭頭看著巴勃羅,巴勃羅對他咧嘴笑笑,給他看看鑰匙。神甫這才知道門鎖上了,他看上去像是想搖頭,不過卻又低下頭禱告。

  「我不明白他們怎麼會不知道門鎖上了,看來他們只顧著禱告了,現在他們當然知道怎麼回事了,還知道外面為什麼在大喊大叫,他們肯定知道情況變了。不過他們的神情還和之前一樣。

  「此時人群的叫喊聲大得讓人什麼也聽不到了,跟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那個醉漢兩手搖晃窗子的柵欄,吼叫:『開門!開門!』嗓子都喊啞了。

  「我看到巴勃羅又跟神甫說了幾句話,神甫還是不理會。然後,巴勃羅取下肩上的獵槍,用槍頭戳了戳神甫的肩膀。神甫沒理會他,我看見巴勃羅搖搖頭,然後扭回頭去對『四指兒』說了幾句。『四指頭』對那些看守說了幾句,接著,他們就都站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頭,提著槍站在那裡。

  「巴勃羅又對『四指頭』交代了幾句,然後『四指兒』就搬了兩張桌子和幾條長椅,看守們提著獵槍站在桌椅後面。他們在房間的一角搭了一道屏障。巴勃羅又探身去用獵槍戳了戳神甫的肩膀,神甫根本不理睬他。別人都在專心地禱告,只有堂佩貝望著巴勃羅。巴勃羅看見堂佩貝在看著自己,就對堂佩貝搖搖頭,舉起手來,讓他看看手裡的鑰匙。堂佩貝知道他的意思,就低下頭,飛快地念誦禱文。

  「巴勃羅兩腿一晃,從桌上跳下來,繞過桌子,走到長會議桌後面講臺上那把鎮長的大坐椅邊。他坐下來,卷了一支煙,盯著那些和神甫一起禱告的法西斯分子。你根本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那把鑰匙。那是一把一英尺多長的大鐵鑰匙。巴勃羅接著對看守們喊了幾句,我聽不清楚,只看見一個看守朝大門走去。我看得出他們禱告得越來越快,我想他們現在全明白了。

  「巴勃羅對神甫說了幾句,神甫還是不理會。巴勃羅向前彎下身體,拿起鑰匙,丟給門邊的看守。看守接住鑰匙,巴勃羅對他笑笑。看守把鑰匙插進門鎖,轉動一下,然後猛地把門向後拉開,自己躲在門後,放那夥暴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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