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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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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著。』巴勃羅粗聲粗氣地對神甫說,『現在誰去?誰準備好了嗎?』神甫不願跟巴勃羅說話,只當沒有他這個人在身邊。我看得出,巴勃羅很惱火。 「『我們大家一塊兒出去。』堂·裡卡多·蒙塔爾沃抬起頭,停了禱告對巴勃羅說道。這人是地主。 「『什麼話,』巴勃羅說,『準備好了,一次去一個。』 「『那我去,』堂·裡卡多說,『我永遠不會比現在更有準備了。』他說這話時神甫替他祝福,他站起身的時候,神甫又替他祝福。神甫不停地禱告,舉起十字架,讓堂·裡卡多親吻。堂·裡卡多吻了十字架後轉身對巴勃羅說:『並且再也不會比現在更有準備了。你這個孬種。咱們走吧。』 「堂·裡卡多矮個子,灰頭髮,粗脖子,穿了一件沒硬領的襯衫。他常騎馬,所以有點羅圈腿。『永別了,』他對所有跪著的人說,『不要悲傷。死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倒黴的是死在這個渾蛋手裡。別推我。』他對巴勃羅說,『別用槍推我。』 「他走出鎮公所大門,一頭灰頭髮、灰色的小眼睛、粗脖子,看起來人很矮,也很憤怒。他看看站成兩排的農民,然後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在當時的處境下,你知道,英國人,他居然真的啐了唾沫,這太罕見了。他說:『西班牙萬歲!打倒假共和國!我操你們的祖宗!』 「他這麼一罵,很快就被大家揍死。他剛走到第一個人身前時就被打了,他抬起頭還想往前走,邊走邊挨打,最後栽倒在地,他們用鐮鉤和鐮刀砍他,大夥兒抬著他,把他從峭壁邊扔了下去。當大家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上了血跡時,他們這時才覺得,出來的人是他們真正的敵人,應該殺掉。 「在堂·裡卡多凶巴巴地走出來罵娘之前,我敢說,不少人是不願意站在這隊伍裡的。要是有人大叫『得了,我們饒了其餘的人吧。他們已經受到懲罰了』。我敢說,大多數人是會同意的。 「可是堂·裡卡多那副拼了的架勢給別人幫了倒忙。因為他惹怒了這隊伍裡的人,本來大家只是為了走個樣子應付公事,對這種事勁頭不大,可是現在冒火了,情緒明顯有了變化。 「『把神甫放出來,這樣幹起來就快了,』有個人大叫,『把神甫放出來。』 「『我們幹掉了三個強盜,我們把神甫也幹掉得了。』 「『兩個強盜,』一個矮個子農民對那個大叫的人說,『跟我們的主一起釘十字架的是兩個強盜。』① [①《聖經·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三十八節裡寫道:當時,有兩個強盜,和他同釘十字架,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 「誰的主?」那人說,他的臉氣得通紅。 「『習慣上來說,是我們的主。』 「『他不是我的主,絕對不是,』另一個說,『你要是不想在這兩排人中走的話,最好管好你自己的嘴巴。』 「『我擁護自由、擁護共和國,並不比你差,』那個矮個子農民說,『我打了堂·裡卡多的臉。我打了堂·費德裡科的後脊樑。我打了堂·貝尼托,可是沒打中。我說,我們的主,那個人的正式稱呼就是這個,跟他一起只有兩個強盜嘛。』 「『你他媽的擁護什麼共和國,老是堂長堂短地說個沒完。』 「『這裡就是這樣稱呼他們的嘛。』 「『我可不這麼稱呼,他們是王八蛋。還有你的主——嗨,又來了一個。』 「那時,我們看到了一幕丟人的景象,因為從鎮公所大門裡出來的是堂·福斯蒂諾·裡維羅,也就是地主堂·塞萊斯蒂諾·裡維羅的大兒子。他是高個兒,一頭黃髮,頭髮剛往腦後梳理過,因為他口袋裡老是揣著一把梳子,出來之前也梳了下頭髮。他老是和姑娘們糾纏不清,還是個膽小鬼,並且一直想當個業餘鬥牛士。他常和吉普賽人、鬥牛士和養牛人混在一起,愛穿那種安達魯西亞①式鬥牛服,可是他沒有那膽量,讓人瞧不起。一次傳言他要在替阿維拉孤老院募捐而舉行的業餘鬥牛表演中出場,照安達魯西亞的方式騎在馬上把牛殺死,他已經練習了很長時間。他事先挑了一頭腿力不行的小牛,到場上發現被換成了一頭大個頭的,馬上就推說自己噁心不適,據說他還把三個手指伸進自己的嗓子眼裡,讓自己嘔吐。 [①安達魯西亞是西班牙南部地一個地區。] 「兩排人一看是他,就大叫起來:『喂,堂·福斯蒂諾。當心別嘔出來呀。』 「『聽我說,堂·福斯蒂諾。峭壁下面有得是漂亮姑娘。』 「『堂·福斯蒂諾。等一下,我們牽頭更大個兒的牛來。』 「另一個喊道:『聽我說,堂·福斯蒂諾。你聽過死嗎?』 「堂·福斯蒂諾站在那裡,還在充好漢。他一時衝動,對別人說他準備走出鎮公所。同樣的衝動曾使他宣佈要去鬥牛。那種衝動使他希望並相信自己能成為一個業餘鬥牛士。堂·裡卡多的榜樣給他打了氣,他站在那裡顯出既帥氣又勇敢的樣子,臉上還擺出一副不屑的神氣。不過他說不出話來。 「『來吧,堂·福斯蒂諾。』隊伍裡有人叫道,『來吧,堂·福斯蒂諾。這裡有頭最大的牛。』 「堂·福斯蒂諾站著朝前望。我覺得他在望的時候,那兩排人中間沒有人憐憫他。他還是要顯得漂亮、不可一世;可是時間不等人,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堂·福斯蒂諾。』有人喊著,『你等什麼呢,堂·福斯蒂諾?』 「『他要嘔吐呢。』有人說。那兩行人都笑了。 「『堂·福斯蒂諾,』有個農民喊道,『你覺得嘔吐有趣就嘔吐吧。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們等著的時候,只見堂·福斯蒂諾望望那兩排人,望望廣場盡頭的峭壁,接著,等他看到峭壁和峭壁之外廣大的空間,他飛快地轉過身,往鎮公所門口退回去。 「兩排人全都吼叫起來,有個人扯著嗓門大喊:『你到哪兒去,堂·福斯蒂諾?你到哪兒去?』 「『他去嘔吐。』另一個叫道。大家又都哈哈大笑。 「我們看到堂·福斯蒂諾又走出門來,巴勃羅拿著獵槍在他身後。現在他的架子全沒了。看到那兩排人,他一點派頭也沒有了,巴勃羅跟在他後面走出來,好像在掃街似的,前面的堂·福斯蒂諾就是他往前掃的垃圾。堂·福斯蒂諾走出門口,一邊畫十字,一邊禱告,接著,他用手擋住眼睛,從石階上下來,向兩排人走去。 「『讓他去,』有人叫,『別碰他。』 「兩排人心領神會,沒人碰堂·福斯蒂諾,只見他兩手顫抖,遮住眼睛,嘴唇微微抽搐,在兩排人中間向前面走去。 「沒人說話,沒人碰他;他走了一半路,再也邁不開步了,雙膝跪在地上。 「沒人打他。我順著隊伍走去,想看個究竟,只見一個農民彎下腰,把他拖起來,說:『站起來,堂·福斯蒂諾,接著走吧。牛還沒出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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