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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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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吧。」 「不。我不想講。」 「講吧。」 「那好吧。我要把事實的真相講出來。可你,漂亮的姑娘,假如講到你受不了的地方,跟我說。」 「假如我受不了,我就不聽。」瑪麗亞對她說,「不見得會比那許多的不幸事更糟吧。」 「我看說不定,」婦人說,「再給我一支煙,英國人,咱們就開始吧。」 姑娘仰靠在長著石楠的小溪岸上,羅伯特·喬丹攤手攤腳地躺著,雙肩著地,腦袋枕著一叢石楠。他伸手摸到了瑪麗亞的手,把它握在自己手中,在石楠上擦著,直到她攤開手掌,平放在他手上,兩人就這樣聽著。 「兵營裡的民防軍在大清早投降。」比拉爾開始講。 「你們襲擊了兵營?」羅伯特·喬丹問。 「巴勃羅乘黑夜包圍了兵營,割斷了電話線,在一堵牆的牆腳下放了炸藥包,命令民防軍投降。他們不肯。天亮時他把那堵牆炸開了。接著就開火。兩個民防軍被打死了,四個受了傷,四個投降了。 「在朦朧的清早我們大家伏在房頂上、地上、牆腳和建築旁邊。爆炸引起的塵土還浮在空中,因為揚得很高,沒風吹散它。我們大家朝著建築被炸開的那一面開火,邊裝子彈,邊向煙霧裡開槍,屋裡仍有步槍發射的閃光,接著煙霧裡有人叫喊別再打槍了,四個民防軍舉著手走了出來。屋頂已經坍下了一大片,那一邊的牆沒了,他們便出來投降。 「『裡面還有人嗎?』巴勃羅喊著。 「『有傷員。』 「『看住他們。』巴勃羅對從我們射擊的地方走過來的四個人說。『靠牆站在那兒。』他對民防軍說。四個民防軍貼牆站著,灰頭土臉的,給硝煙熏得漆黑,那四個看守用槍口對準了他們,巴勃羅和別的人就進屋裡去結果那些傷員。 「他們幹了這個之後,就此再沒傷兵的聲息了,沒有呻吟,沒有呼喊,兵營裡也沒有槍聲了。巴勃羅一幫人從裡面走出來,他背上背著獵槍,手裡拿著一把毛瑟手槍。 「『瞧,比拉爾。』他說,『一個自殺的軍官手裡拿著這傢伙。我還從沒開過手槍呢。你,』他對一個民防軍說,『把這槍開給我看看。不。你別開。給我講講。』 「兵營裡在槍殺傷兵的時候,那四個民防軍靠牆站著,滿頭大汗,一句話也不說。他們都是高個子,一副丘八相,跟我的臉形差不多,只是他們的臉上長滿了鬍子楂,在他們一生的最後一個早晨,沒有時間刮。他們靠牆站著,一句話也沒說。 「『你,』巴勃羅對離他最近的那個人說,『給我講講,這槍怎樣用。』 「『把控制杆往下扳,』那人乾巴巴地說,『把反彈器向後拉,讓它朝前彈。』 「『反彈器是什麼?』巴勃羅問,望著那四個民防軍,『反彈器是什麼?』 「『扳機上面的那個活動帽模。』 「巴勃羅往後一拉,但卡住了。『現在怎麼辦?』他說,『卡住啦。你騙我。』 「『還得往後拉點,讓它輕輕地朝前彈回去。』那民防軍說。我從沒聽到過那樣的語氣。那語氣比沒有太陽的早晨還要陰沉。 「巴勃羅照那人講的扳了一下,然後一鬆手,活動帽模向前彈回到原處,擊鐵處在擊發位置。那把手槍真難看,槍把又小又圓,槍筒又大又扁,使起來非常不方便。這段時間裡,那幾個民防軍一直望著巴勃羅,一聲不吭。 「『你打算怎麼處理我們?』其中一個問他。 「『斃了你們。』巴勃羅說。 「『什麼時候?』那人用同樣陰沉的語氣問。 「『現在。』巴勃羅說。 「『在什麼地方?』那人問。 「『這裡。』巴勃羅說,『這裡。現在。就在此時此地。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沒有,』那個民防軍說,『沒什麼要說的。不過這樣做太卑鄙了。』 「『你才卑鄙,』巴勃羅說,『你們殺害老鄉。你們連自己的親娘都會殺掉。』 「『我從沒殺過人,』那個民防軍說,『別提我娘。』 「『去死吧。你們這幫殺人成性的傢伙。』 「『不要侮辱我們。』另一個民防軍說,『我們知道該怎麼死。』 「『臉朝下,腦袋頂著牆。』巴勃羅對他們說。這些民防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跪下,聽著。』巴勃羅說,『蹲下,跪在地上。』 「『你看怎麼樣,巴柯?』有個民防軍朝那個長得最高,剛才告訴巴勃羅怎樣使用手槍的人說。他衣袖上佩著班長的條紋,儘管清早還很涼爽,他卻滿頭大汗。 「『跪就跪,』他回答,『無所謂。』 「『這就跟土地更接近一些啦。』第一個說過話的人說。他想說句笑話,但是大家都沒有開玩笑的心情,誰也不笑。 「『那我們就跪下吧。』第一個民防軍說。四個人都跪下去了,腦袋頂著牆,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樣子很彆扭。巴勃羅走到他們背後,用槍口逐個抵著他們的後腦勺開了槍。槍聲響處,一個個倒下去。我現在似乎還能聽到那尖厲而被悶住的槍響,還能看到那槍筒猛地一彈,那人的腦袋就向前耷拉下去。手槍抵著後腦勺的時候,有一個人的腦袋一動不動。有一個人腦袋向前一沖,前額緊貼在石牆上。有一個人渾身直發抖,腦袋直晃。只有一個人用雙手捂住了眼睛,那是最後一個。巴勃羅握著槍,轉身向我們走來時,那四具屍體都倒在牆腳邊。 「『替我拿著槍,比拉爾,』他說,『我不知道怎麼放下擊鐵。』他把手槍交給我,望著倒在牆腳下的那四個民防軍。我們這夥人也都站在那兒裡,望著死人,誰都不說話。 「我們拿下那個小鎮時還是清早,都沒吃東西,也沒喝咖啡;我們互相望望,炸了兵營之後,大家都弄得一身塵土,像剛打完穀子的人。我站在那兒,手槍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望著牆邊民防軍的屍體,我覺得噁心。死人和我們一樣,渾身是土,灰撲撲的,只是每個死人都在淌血,把他們身邊牆腳下的幹泥地都浸濕了。我們站在那兒,太陽從遠方的山上升起,照在我們腳下的土路上,照在兵營的白牆上。空中的灰塵在旭日中變得金燦燦的。我身邊的那個農民望望兵營的牆,望望倒在牆邊的屍體,再望望我們,望望太陽,然後說:『瞧啊,一天開始了。』 「『我們現在去喝咖啡吧。』我說。 「『好,比拉爾,好。』他說。於是我們進了小鎮,來到了廣場上。那些是這小鎮上最後一批被槍殺的。」 「其它的人怎麼樣?」羅伯特·喬丹問,「鎮上沒有別的法西斯分子了嗎?」 「什麼話,怎麼會沒有別的法西斯分子?還有二十多個。可是一個也沒被斃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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