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三二


  「那是怎麼回事?」

  「巴勃羅下令用連枷把他們活活打死,然後把他們從峭壁上扔到江裡。」

  「二十個都這樣?」

  「我跟你講。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種情景了,在江邊峭壁頂的廣場上用連枷把人活活打死。

  「那小鎮建在江邊,江岸很高,那裡有一個廣場,廣場上有噴泉,幾條長凳和給長凳遮陰的大樹。住家的露臺都對著廣場。六條街會向廣場,周圍有一條和每座房子相通的連拱廊,太陽毒曬的時候,人們可以在廊蔭下走路。廣場有三邊都是連拱廊,另外一邊是峭壁邊上的一條樹木遮陰的小路,下面是相距三百英尺的江面。

  「當時一切都由巴勃羅一手包辦,就跟安排襲擊兵營時一樣。他先用大車把通各條大街的路口堵住,彷佛在廣場上準備舉行民間鬥牛戲似的。法西斯分子全部被關在鎮公所裡,那是廣場一邊最大的房子,牆上有一口大鐘,法西斯分子的俱樂部就在那連拱廊下的房屋裡。在連拱廊底下,俱樂部門前的人行道上,他們擺了一些桌椅。革命以前,他們常在這裡喝開胃酒。柳條編制的桌椅讓酒館看上去像是咖啡館,不過更雅致些。」

  「俘虜這些人的時候難道沒有發生戰鬥嗎?」

  「在襲擊兵營的前一晚,巴勃羅就把他們逮住了。不過,當時是把兵營包圍了。襲擊開始的同時,他們全都在家裡被逮住。幹得真聰明。巴勃羅有組織才能。不然,他在襲擊民防軍兵營的時候,敵人就會在他的側冀和背後向他進攻了。

  「巴勃羅是聰明,不過也殘暴。他把鎮上的事安排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條。襲擊得手以後,最後四個民防軍投降了,他在牆腳下把他們槍斃了,然後我們在轉角上早班公共汽車終點站邊那家最早營業的咖啡店裡喝了咖啡。隨後,他就動手佈置廣場,把大車給架在一起,就跟準備民間鬥牛戲時一模一樣,只留出面江的一邊不堵住。巴勃羅接著命令神甫給法西斯分子懺悔,還給他們做必要的法事。」

  「在什麼地方幹的這事?」

  「我說過了,在鎮公所裡。神甫在裡面做法事,外面人山人海,有的嘻嘻哈哈,有的罵髒話,不過大多數人還是十分認真、恭恭敬敬的。開玩笑的是那些慶祝拿下兵營而喝醉的人,還有一些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遊手好閒的人。

  「神甫在做聖事的時候,巴勃羅吩咐廣場上的人們排成兩行。

  「他叫大家排成兩行,好像叫人們排好隊準備來一場拔河比賽似的,或者像人們在城裡看自行車比賽到終點時那樣,只給運動員留出一條狹路從中通過,或者像人們站著讓路給聖像儀仗隊通過一樣。兩排人之間空出兩米寬的一條道,人們從鎮公所門口排起,通過整個廣場,一直到峭壁邊上。從鎮公所大門出來的人一眼就能看見廣場上排得很緊密的兩行人在等待著。

  「他們配備了打谷用的連枷,兩排之間的空地足夠把連枷掄開了。因為搞不到太多連枷,不是所有的人都拿著連枷,不過大多數是從堂·吉列爾莫·馬丁的鋪子里弄到的,這個人是法西斯分子,賣各種各樣的農具。沒有連枷的人就拿著粗大的牧羊棍,或趕牛棒,有的拿著木制的乾草叉,那是打穀後把乾草和麥稈往空中揚的木叉,還有的拿著鐮刀。不過,巴勃羅把這些人安排在隊伍中靠近峭壁的那一頭。

  「兩排人很安靜,天氣跟今天一樣晴朗,天高雲淡,廣場上沒有灰塵,因為前一晚露水很重,兩排人站在樹蔭底下,你能聽到泉水從那獅子塑像嘴裡的銅管裡噴出來落到水池裡的聲音,婦女們平時就用水罐在這裡舀水。

  「只有神甫在給法西斯分子做聖事的鎮公所附近,有人下流地叫駡著;那些人,是喝醉了的遊手好閒的人,他們擠在窗外,隔著窗上的鐵柵欄,對裡面大罵粗話,開些低級下流的玩笑。站隊的兩排人大多數不聲不響地等著。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問另一個人:『裡面有女人嗎?』

  「另一個回答:耶穌保佑,但願沒有女人。

  「這時還有一個說:『巴勃羅的老婆在這裡呢。喂,比拉爾。裡面有女人嗎?』

  「我望著他,那是個農民,穿著禮拜服的外套,滿頭是汗。我就說:『沒有,華金。沒有女人。我們不殺女人。我們怎麼會殺他們的女人呢?』

  「他說:『多謝耶穌,沒有女人。那啥時候動手啊?』

  「我說:『等神甫做完禱告就開始。』

  「『那麼神甫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對他說。我看見他臉部痙攣,汗水順著前額淌下來。『我從來沒殺過人。』他說。

  「『那麼你得學學啦。』他身旁的一個農民說,『不過依我看,這傢伙揍一下是不會叫人送命的。』他雙手握著連枷,懷疑地望著。

  「『妙就妙在這裡,』另一個農民說,『一定要揍幾下才行。』

  「『敵人攻佔了瓦利阿多裡德。他們拿下了阿維拉,』有一個人說,『我們進鎮前,我就聽到這個消息了。』

  「『他們攻不下本鎮。這鎮子是我們的。我們先發制人。』我說,『先下手為強,巴勃羅可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

  「『巴勃羅真行啊,』另一個說,『不過在結果民防軍的時候,他有點自私。你說是不是,比拉爾?』

  「『是呀,』我說,『可現在大家都能伸伸手了。』

  「『不錯,』他說,『這次安排得很好。不過怎麼沒有戰爭的消息了?』

  「『突襲兵營前,巴勃羅把電話線割斷了。電話線還沒有接好。』

  「『噢,』他說,『原來如此,怪不得沒消息了呢。這個消息是我今天早上在養路站那裡聽來的。』

  「『幹嘛這樣對他們,比拉爾?』他問我。

  「『為了節省子彈,』我說,『還有,每個人都應該盡一份力。』

  「『那就動手吧。該動手了。』我望著他,只見他哭了。

  「『你怎麼哭了,華金?』我問他,『這有什麼好哭的。』

  「『我是情不自禁,比拉爾,』他說,『我從沒殺過人。』

  「鎮子上互相都知道底細,你要是沒見過小鎮上革命開頭時的情景,你就沒見過世面。那天,廣場上那兩排人裡,大多數都穿著在地裡工作的衣服,他們是匆匆趕到鎮上來的。不過也有人不知道革命頭一天該怎麼打扮,穿了禮拜或者過節時的衣服,後來看到別人,包括那些襲擊兵營的人,都穿著最舊的衣裳,發覺自己穿得不對勁,覺得很尷尬。不過他們不願意脫下來,生怕弄丟了,或者怕被二流子們偷去。他們就這樣滿頭大汗地站在太陽底下,等著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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