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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她走走也好,」比拉爾說,「不然她身上好多地方全僵了,要沒用啦。」

  羅伯特·喬丹覺得臉紅了。

  「你睡得好嗎?」比拉爾問,接著說,「真的沒病。本來可能有的。我不懂怎麼會沒有。說不定天主到底還是有的,雖然我們把祂廢了。你走你的,」她對巴勃羅說,「不關你的事,這是比你年輕的人的事。人家不像你似的,趕緊走吧。」接著又對羅伯特·喬丹說,「叫奧古斯丁看著你的東西。他一來我們就走。」

  天色清澈明朗,陽光溫暖。羅伯特·喬丹望著這個棕褐色大方臉的大個子女人,她的眼睛很和善,分得很開,臉上有了皺紋,雖不好看卻不討厭,眼睛總帶笑,但嘴唇不動的時候,臉色沉鬱。他望著她,越過那體格魁梧而呆頭呆腦的男人,這時男人正穿過樹林,朝著馬欄走去。那婦人也在望著他的背影。

  「你們睡覺了?」婦人問。

  「她怎麼說的?」

  「她不肯告訴我。」

  「我也不告訴你。」

  「這麼說你們睡過了,」婦人說,「你可要小心呵護她啊。」

  「她要是懷了孩子怎麼辦?」

  「不礙事,」婦人說,「不礙事。」

  「在這裡可不好辦。」

  「她不待在這裡。她跟你走。」

  「那我上哪裡去呢?我不能隨身帶個女人。」

  「誰知道?說不定你帶兩個呢!」

  「可不能那麼說。」

  「聽著,」婦人說,「我不是膽小鬼,不過,早上的情況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眼前的這些人多半也許活不到下一個星期天。」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天。」

  「真格的,」羅伯特·喬丹說,「下個星期天還遠著呢。我們活到星期三就不錯了。不過,我不愛聽你說這種話。」

  「每個人都得找個人談談心裡話,」那女人說,「以前我們有宗教那一套東西。現在誰都得找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聊聊,因為不管怎麼勇敢的人也覺得非常孤單。」

  「我們並不孤單。我們大家在一起。」

  「看到那些飛機就讓人鬧心。」婦人說,「我們根本沒辦法對付那樣的飛機。」

  「但是我們能打垮他們。」

  「聽著,」婦人說,「我對你講的是心裡的煩心事,你可別以為我不堅定。什麼也動搖不了我的決心。」

  「太陽一升起,悲哀就消啦。悲哀就像霧。」

  「那當然,」婦人說,「如果你往好處想的話。看來是講了關於瓦倫西亞的那套無聊話的緣故。是講了那個去看馬的窩囊廢的緣故。我講了過去的事讓他傷心了。殺他,可以。罵他,可以。就是不能傷他的心。」

  「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的?」

  「別人怎麼在一起的?革命剛開始時和開始以前,他算得上一條漢子。是響噹噹的漢子。可現在他完蛋了。塞子拔掉了,皮袋裡的酒全流光了。」

  「我不喜歡他。」

  「他也不喜歡你,說得頭頭是道。昨晚我跟他睡覺了。」她這時笑了笑,搖搖頭。「咱們現在不談這個,」她說,我對他說:『巴勃羅,你怎麼不殺了那個外國佬?』

  『這小夥子不錯,比拉爾,』他說,『這小夥子不錯。』

  我於是說:『現在我做主,你明白嗎?』

  『明白了,比拉爾。明白了。』他說。後半夜我聽到他醒了,一個人在哭。他哭得氣咻咻的,難聽極了,彷佛身體裡有只野獸在折騰似的。

  『你怎麼啦,巴勃羅?』我問他,把他拉過來抱住。

  『沒什麼,比拉爾。沒什麼。』

  『不。你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大家,』他說,『大家拋棄我的情形真叫我傷心。』

  『是呀,不過他們支持我,』我說,『而我是你的女人。』

  『比拉爾。』他說,『想想火車吧。』他接著說,『願天主保佑你,比拉爾。』

  『你提天主做什麼?』我對他說,『你怎麼講這種話?』

  『就是,』他說,『天主和聖母馬利亞。』

  『什麼話,天主和聖母馬利亞!』我對他說,『說這話幹嘛?』

  『我怕死,比拉爾,』他說,『我怕死。你明白嗎?』

  『那你給我從床上滾下去,』我對他說,『一張床上擠不下我、你和你的害怕。』

  「他就害臊了,不言語了,然後我就睡著了。不過,小夥子,他這個人完蛋了。」

  羅伯特·喬丹默不作聲。

  「我這輩子時不時也會像這樣覺得悲哀,」婦人說,「可是跟巴勃羅不一樣。我的悲哀動搖不了我的決心。」

  「這我相信。」

  「也許那就跟女人生孩子一樣。」她說,「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她停了一下,接著又說,「我對共和國充滿憧憬。我堅決相信共和國,我有信心。就像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相信奇跡一樣,我狂熱地信仰共和國。」

  「我相信。」

  「你也有同樣的信仰嗎?」

  「信仰共和國?」

  「是呀。」

  「當然。」他說,希望自己說的是真話。

  「我很高興,」婦人說,「那你不怕死嗎?」

  「死倒不怕。」他說,這是真話。

  「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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