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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什麼?不是我,而是我們在那裡做什麼。菲尼托訂了個合同,在那邊過節的期間鬥三場牛,我就去了那裡。我從沒見過那麼多人。我從沒見過那麼擠的咖啡館。等了好幾個鐘頭也沒有座位,電車也上不去。瓦倫西亞一天到晚都是熱熱鬧鬧的。」

  「那麼你做什麼呢?」瑪麗亞問。

  「哪樣沒玩過?」婦人說,「我們去海灘,躺在海水裡,張著帆的船用牛從海裡拉上來。牛被趕到海裡,牠們只得游水,然後把牛拴在船頭上,牠們站住了腳,就搖搖晃晃地在沙灘上走上來。早上一陣陣細浪拍打著海灘,十對同軛的牛拖一條張了帆的船。那就是瓦倫西亞。」

  「除了看牛,你還玩些什麼?」

  「我們在沙灘上的涼亭裡吃東西。有魚肉餡兒餅,有紅椒、青椒,還有米粒那麼大的小榛子。餅子又香又薄,魚肉鮮極了。海裡撈上來的新鮮明蝦澆上酸橙子汁。蝦肉是粉紅色的,味兒真鮮啊,蝦那麼大個兒,一只得要咬四口才吃得完。我們可吃了不少這東西。我們還吃什錦飯、新鮮海味、帶殼蛤蜊、淡菜、小龍蝦和小線魚。我們還吃到小不點兒的清炸鰻魚,小得像豆芽菜,彎彎曲曲盤成一團,嫩得不用嚼,到嘴裡就化掉。老是喝一種白酒,冰涼,爽口,真棒,三毛錢一瓶。最後吃甜瓜。那裡盛產甜瓜。」

  「卡斯蒂爾的甜瓜更好。」費爾南多說。

  「亂講。」巴勃羅的老婆說,「卡斯蒂爾的甜瓜細得像什麼似的。瓦倫西亞的甜瓜才是好吃的。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瓜有人的胳臂那麼長,綠得跟海水一個顏色,一刀切下去,嘎嘣脆,又多汁,比夏天的清早還甜美。唉,我想起了盆子裡盤成一堆的小不點兒的鮮嫩的鰻魚啦。還有,喝了一下午大杯的啤酒,冰涼的啤酒盛在水缸那麼大的杯子裡,杯子外面都凝著水珠。」

  「那麼你不吃不喝的時候,幹什麼呢?」

  「我們在屋裡睡覺,陽臺上掛著細木條編的簾子,小風從彈簧門頂上的氣窗裡吹進來。我們在那裡睡覺,放下了簾子,屋裡白天也是暗的。街上飄來花市上的香味和爆竹的火藥味。在過節期間,每天中午都放爆竹,爆竹拴在沿街的繩子上,滿城都有,爆竹用藥線連起來,順著電線杆、電車線一個挨一個地炸響,聲音可大呢,劈劈啪啪,簡直沒法想像。

  「我們睡覺,然後又要了一大罐啤酒,涼得玻璃外面都凝結著水珠,女侍者把啤酒端來時,我在門口接,我把冰涼的玻璃貼在菲尼托背上,他已經睡著了,啤酒拿來時也沒醒。這時,他說:『別弄了,比拉爾。別這樣,老婆,讓我睡吧。』我說:『好啦,醒醒吧,你喝這個,多涼啊。』他眼都不睜就喝了,喝了又睡。我在床腳擱了個枕頭,斜靠著,看他睡。他皮膚赭紅、頭髮烏黑,那麼年輕,睡得那麼安靜。我把一整杯全喝了,聽著過路樂隊的演奏。你呀,」她對巴勃羅說,「這種日子你經歷過嗎?」

  「我們一起也痛快過。」巴勃羅說。

  「不錯,」婦人說,「當然啦。你當年比菲尼托更富有男子氣。不過我們從沒去過瓦倫西亞。我們從沒在瓦倫西亞一起躺在床上聽樂隊在街上經過。」

  「那是不可能的事,」巴勃羅對她說,「我們沒機會去瓦倫西亞啊。你講點道理吧,你應該理解。不過,你和菲尼托沒炸過火車。」

  「沒錯,」婦人說,「我們是該炸火車。炸火車。不錯。開口閉口老是火車,誰也沒法說不是。結果呢,懶了,陰陽怪氣的,完蛋了事。結果變成了現在這副熊樣。以前也幹過不少好事,我這人說話公平。不過同樣的,誰也不能說瓦倫西亞的不是。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我不喜歡瓦倫西亞,」費爾南多平靜地說,「我就是不喜歡瓦倫西亞。」

  「不怪人家說,倔驢的強脾氣是改不過來的。」婦人說,「把桌子收拾乾淨,瑪麗亞,我們準備上路。」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大家聽到了第一批飛機返回的聲音。

  【第九章】

  他們站在山洞口,抬頭望著飛機。轟炸機飛得很高,像一枝枝飛快而醜陋的箭頭,引擎聲轟隆隆地把天空都要震裂了似的。羅伯特·喬丹想,它們的外形真相墨西哥灣流裡尖鼻寬鰭的鯊魚。這些飛機寬寬的銀色機翼隆隆作響,飛轉的螺旋槳在陽光中像一個個模糊的光環,它們的行動可不像鯊魚,跟世上的任何事物都不同,就像機械化的死神。

  你應該寫作,他對自己說。也許將來你會再拿起筆來的。他感覺瑪麗亞緊緊地握著他的胳臂。她正望著天空,他對她說:「你看飛機像什麼,漂亮的姑娘?」

  「我不知道。」她說,「像死神吧。」

  「我看飛機就是飛機,」巴勃羅的老婆說,「那些小飛機呢?」

  「可能飛到別處去了,」羅伯特·喬丹說,「轟炸機飛得太快,不等那些小飛機,單獨回來了。我們的飛機從不跨越火線去追擊它們,也沒足夠的飛機去冒這種險。」

  正在這時,三架組成V字形的海因克爾戰鬥機出現在林中空地上空,朝他們飛來,飛得很低,差點兒擦到樹梢,好像嘎嘎作響的、機翼朝下俯衝的、扁鼻子的難看的玩具飛機,一下子變大到可怕的尺寸,轟隆隆地吼叫著一掠而過。飛機低得大家從洞口看得見戴著頭盔和護目鏡的駕駛員,連巡邏機隊隊長腦後飄拂的圍巾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飛機能看見馬嗎?」巴勃羅說。

  「它們連你的煙頭都看得見,」婦人說,「把毯子放下吧。」

  再沒有別的飛機飛過來。其餘的飛機一定越過了遠處那邊的山脊。等隆隆聲消失以後,他們才又走出山洞,來到空地上。這時的天空顯得那麼空曠、那麼高遠、那麼蔚藍、那麼晴朗。

  「這些飛機彷佛是一場夢,我們現在醒過來了。」瑪麗亞對羅伯特·喬丹說。飛機聲已經遠得幾乎聽不到了,微弱的嗡嗡聲像手指輕輕碰了你一下,放開後又碰一下,現在連最後的難以察覺的嗡嗡聲都消失了。

  「這不是夢,你進去收拾一下吧。」比拉爾對她說。「怎麼辦?」她轉身對羅伯特·喬丹說,「咱們騎馬,還是走著去?」

  巴勃羅瞧她一眼,嘴裡哼了一聲。

  「你怎麼都行。」羅伯特·喬丹說。

  「那我們走去吧,」她說,「為了我的肝,我想走走。」

  「騎馬對肝有好處。」

  「是啊,不過屁股可受不了。咱們走著去,你……」她轉身對巴勃羅說,「到下面去點點你的牲口,看看有沒有跟飛機跑了。」

  「你要弄匹馬騎嗎?」巴勃羅問羅伯特·喬丹。

  「不要,多謝。那姑娘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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