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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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夥計。非常好。」黑暗中他看不到拉斐爾的臉,不過他知道他在微笑。「現在你可要動真格的啦。」吉普賽人贊許地說。 「去找奧古斯丁吧。」羅伯特·喬丹對他說。 「好,羅伯托,好。」吉普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摸索著在松林中穿行,從這棵樹摸到另一棵樹,來到草地邊。他在黑暗中望著眼前的草地,在星光下,這空曠的草地顯得較明亮,他看到那些被拴在樹上的馬的黑黝黝的身影。他數數散開在從他眼前到小溪邊這片草地上的馬群。一共五匹馬。羅伯特·喬丹在一棵松樹腳下坐下,眺望面前的草地。 他想,我累啦,也許我的判斷力不行了,不過炸橋是我的責任,在完成這個任務之前,我不能作無謂的冒險。當然,放過必須抓住的機會有時候也是危險的,但是我只能讓事態順其自然地發展。要是真如吉普賽人所說的那樣,大家都指望我殺掉巴勃羅,那我就應該殺了他。可是我拿不准,他們是不是真的指望我那樣做。讓一個外來的人來殺自己人,然後還得跟大家一起做事,這非常不好,在打仗時可以這麼幹,有了充分的紀律保證也可以這樣幹,可是我覺得,眼前的形勢非常糟糕,儘管這辦法很有吸引力,似乎幹脆利落。但是在這個地方,我不相信任何事能這樣幹脆利落,儘管我完全信任那女人,可我說不準她對這樣走極端的行動會有什麼反應。這樣的死法也許是非常醜惡、肮髒、令人厭惡的。你摸不透她會有什麼反應。沒有這個女人,這裡就一團散沙,有了她,事情就能好辦點。要是由她來殺他,或者由吉普賽人來殺(但他肯定是不幹的),或者由奧古斯丁來殺,就再好不過了。如果我命令安塞爾莫動手,他一定會做,雖然他反對殺任何人。我相信他恨巴勃羅,他對我已經產生了信任,而且信任我就像信任他的信仰一樣。依我看,只有他和那女人才是真正信仰共和國的人,不過,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太早。 他的眼睛適應了星光,他看到巴勃羅站在一匹馬旁。那匹馬停止吃草抬起頭來,接著又不耐煩地把頭垂下。巴勃羅挨著牠站著,那馬被繩子拴著打轉,他跟著牠走,不時地拍拍馬的脖子。馬在吃草,對這樣的愛撫顯得很不耐煩。羅伯特·喬丹看不清巴勃羅在做什麼,也聽不到他對馬說了什麼,但是他看得出巴勃羅沒有解韁繩,也沒有備馬鞍。他坐在地上望著巴勃羅,想把他的問題理出個頭緒來。 「你呀,我的小乖乖,」黑暗中,巴勃羅對馬說,就是那匹栗色大種馬,「你真是個白臉蛋兒的大美人兒呀。你呀,你彎彎的長脖子就像我老家村子裡的旱橋。」他停了一會兒,「比那橋線條更美。」馬在啃草,時不時地向旁邊甩頭來把草咬斷,牠被他的絮叨弄得煩了。「你可不是那娘兒們,也不是笨蛋,」巴勃羅對栗色馬說,「你呀,你,我的大個頭小乖馬。你可不是那個燙石頭一樣的娘兒們。你也不是那個剃了光頭、乳臭未乾的、走路像個小牝馬一樣扭來扭去的丫頭,你不撒潑,也不說謊,你懂事著呢。你呀你,我的大個頭小乖馬啊。」 如果羅伯特·喬丹聽到巴勃羅跟那栗色馬嘮的叨,一定會覺得有趣,可惜他沒聽到,因為他深信巴勃羅下來只是為了查看他的馬的。他覺得不能這時候殺他,於是站起身來,回山洞去了。巴勃羅留在草地上跟那匹馬嘮了很久。那馬完全聽不懂他說什麼,只知道那語調表示親近。不過牠在馬圈裡圈了一整天,正餓得發慌,被限制在系馬樁上的繩子長度所及的範圍內吃草讓牠很不耐煩,而這傢伙的嘮叨讓牠惱火。巴勃羅把馬樁換了一個位置,然後仍舊站在馬身邊,不過卻不再說話了,馬兒繼續啃草吃,這個人不再煩牠了,牠覺得輕鬆不少。 【第六章】 羅伯特·喬丹坐在山洞裡生爐火的角落裡的一隻蒙著生牛皮的凳子上,聽那女人說話。她正在洗碗,瑪麗亞姑娘接過來擦乾淨,放在一邊,然後跪下來把它們放進當做櫃子用的石壁凹洞裡。「怪了。」那女人說,「『聾子』怎麼還沒來?一小時之前他就該到了啊。」 「你捎話叫他來嗎?」 「沒有。他每晚都來。」 「他可能有什麼事吧。」 「也許吧,」她說,「他要是不來,我們明天得去找他。」 「離這裡遠嗎?」 「不遠。出去走走也不錯。我缺少活動。」 「我能一塊兒去嗎?」瑪麗亞問,「我能去嗎,比拉爾?」 「能啊,小美人兒,」那婦人說完轉過她的大臉,「她很漂亮,不是嗎?」她問羅伯特·喬丹,「你覺得她怎麼樣?稍微瘦點是嗎?」 「我看她很不錯。」羅伯特·喬丹說。瑪麗亞替他把酒杯斟滿。「喝了它,」她說,「這樣,我就看起來更好看了。要多喝點酒才看得出我的漂亮。」 「那我還是別喝了,」羅伯特·喬丹說,「你已經夠漂亮的了,並且還不只是漂亮。」 「這話說對啦,」婦人說,「這還像話。看看,她還有什麼優點?」 「聰明,」羅伯特·喬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瑪麗亞哧哧地笑了,婦人失望地搖搖頭:「你開頭說得多好,最後卻這麼說,堂·羅伯托。」 「別叫我堂·羅伯托。」 「開玩笑的。我們這裡開玩笑時就叫堂·巴勃羅。就像我們叫瑪麗亞小姐那樣,也是開玩笑。」 「我不開這種玩笑,」羅伯特·喬丹說,「我看,在當前的戰爭中大家都應當非常認真地稱呼彼此同志。玩笑一開就會冒出不好的苗頭。」 「你對政治像對宗教一樣虔誠,」婦人取笑他,「你從不開玩笑嗎?」 「也開。我喜歡開玩笑,可從不在稱呼上開玩笑,稱呼好比一面旗幟。」 「對旗幟我也要開玩笑,管他什麼旗幟。」婦人大笑,「別人的玩笑根本沒法跟我比。我們管那面黃、金兩色的老旗子叫做膿和血,還有那面紫色的共和國國旗,我們管它叫做血、膿和高錳酸鉀。那是開玩笑的。」 「他是共產黨員,」瑪麗亞說,「他們都很嚴肅。你是共產黨員嗎?」她向羅伯特·喬丹求證。 「不是,我是反法西斯主義者。」 「當了很久了嗎?」 「從我知道法西斯主義開始。」 「有多久?」 「差不多有十年了。」 「那不算長,」婦人說,「我當了二十年共和主義者啦。」 「我父親一輩子都是共和主義者。」瑪麗亞說,「因為這個,他們把他槍斃了。」 「我父親也一輩子都是共和主義者,還有我祖父。」羅伯特·喬丹說。 「哪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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