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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你不能這樣說話。」巴勃羅說,「尤其在大家面前,在陌生人面前。」

  「我就是要這樣說話,」巴勃羅的老婆接著說,「你聽到了嗎?你以為這裡還是你做主嗎?」

  「對,」巴勃羅說,「這裡我做主。」

  「沒有的事,」那婦人說,「這裡我做主。你們大傢伙兒聽到了沒有?這裡除了我誰也做不了主。你願意待著就待著,願意吃飯就吃飯,願意喝酒就喝酒,可是不能沒命似的喝那麼多。你願意工作就工作。可這裡我做主。」

  「我把你和這個外國佬一起斃了。」巴勃羅陰沉地說。

  「你試試看,」那婦人說,「看看會怎麼樣。」

  「給我來杯水。」羅伯特·喬丹說,眼睛仍然盯著這個沉著臉而耷拉著腦袋的漢子和那個自鳴得意而信心十足地站著的女人,她揮舞著一把大湯匙,威風凜凜的好像拿的是指揮棒。

  「瑪麗亞,」巴勃羅的老婆喊道,等姑娘進了門,她說,「拿水給這位朋友。」

  羅伯特·喬丹伸手去掏扁酒瓶,他一邊拿出瓶子,一邊松開槍套裡的手槍,把它從褲帶上轉過來頂著大腿根。他再往杯子裡倒了點艾酒,拿起姑娘端給他的那杯水,開始一滴一滴地倒到酒杯裡。姑娘站在他身邊看著他。

  「到外面去吧。」巴勃羅的老婆對她說,用湯匙朝外面指指。

  「外面可冷呢。」姑娘說,臉朝羅伯特·喬丹的臉湊了過去,盯著杯子裡的液體逐漸變得渾濁。

  「也許是吧,」巴勃羅的老婆說,「不過這裡可太熱了。」她變得親切了起來,說,「要不了多久的。」姑娘搖搖頭,走了出去。

  羅伯特·喬丹暗自思忖,我看他就要按捺不住了。他一手握著杯子,一手毫不掩飾地放在手槍上。他已經打開了保險栓,撫摩著原先是四四方方而現在幾乎已被磨圓的槍柄,摸著冰涼的扳機護圈,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巴勃羅不再盯著他了,只看著那婦人,她接著說:「聽著,酒鬼。你明白這裡是誰做主了嗎?」

  「我做主。」

  「不,聽著。把你那毛耳朵裡的耳屎掏乾淨。好好聽著,是我做主。」

  巴勃羅望著她,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直勾勾地望著她,然後望望桌子對面的羅伯特·喬丹。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久,接著又回頭看看那婦人。

  「好啊。你做主就你做主。」他說,「你願意的話,他做主也行。你們兩個去死吧。」他望著那婦人的臉,他既沒被她唬住,似乎也沒受她多大的影響。「我或許是懶了點,酒喝得多了點。你可以把我當成鬼,不過我可不是傻瓜,這一點你可錯了。」他停了一會兒,「你想做主,你也樂得做主。那好,既然你做主,又是女當家,就該給我們做點吃的來吧。」

  「瑪麗亞,」巴勃羅的老婆喊道,姑娘從山洞口的毯子邊探頭進來,「進來伺候他們吃晚飯。」

  姑娘走進來,走到爐灶邊的矮桌前,端起一些搪瓷碗,放到飯桌上。

  「紅葡萄酒夠大家喝的,」巴勃羅的老婆對羅伯特·喬丹說,「別在意那酒鬼的話。喝完了這些酒,我們可以再搞一些來。快把你那怪東西喝了,來一杯紅葡萄酒吧。」

  羅伯特·喬丹一口幹了最後一點艾酒,這樣一飲而盡讓他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溫潤的、冒出濃烈氣味、產生化學變化的細細的暖流在他肚子裡直瀉而下。他遞過杯子,姑娘微笑著給他倒了滿滿一杯。

  「呃,你去看過橋了?」吉普賽人問。剛才攤牌表態後還沒說過話的人,現在都湊過來聽。

  「是呀,」羅伯特·喬丹說,「這件事並不難。要我講給你們聽嗎?」

  「好啊,夥計。」

  羅伯特·喬丹從襯衫口袋裡掏出筆記本,給他們看他畫的草圖。

  「看這橋的樣兒,」那個名叫普裡米蒂伏的扁臉漢子說,「畫得可真像啊。」

  羅伯特·喬丹用鉛筆尖指著,講解如何炸橋的方法,為什麼要那樣安放炸藥包的原因。

  「真簡單極了,」兩兄弟中臉上有刀疤的那個說,他名叫安德烈斯,「那你怎麼引爆這些炸藥包呢?」

  羅伯特·喬丹又解釋給他們聽。他一邊解釋著,一邊發覺那姑娘在旁邊望著,手臂搭在了他肩膀上。巴勃羅的老婆也看著。只有巴勃羅不感興趣,用杯子從大缸裡又舀滿了酒,坐在一旁獨自喝酒。大缸裡的酒是瑪麗亞從掛在山洞進口左側的皮酒袋裡倒出來的。

  「你幹了很多這樣的事嗎?」姑娘悄聲問羅伯特·喬丹。

  「是的。」

  「我們能去看炸橋嗎?」

  「當然能。」

  「你會看到的。」巴勃羅在桌子的那頭說,「我肯定你會看到的。」

  「閉嘴。」巴勃羅的老婆對他說。她忽然想起下午在羅伯特·喬丹的手掌上看到的不祥之兆,猛地冒出一股無名之火。「閉嘴,鬼。閉嘴,烏鴉嘴。閉嘴,你這個亡命徒。」

  「好,」巴勃羅說,「我閉嘴。現在是你做主,你就樂去吧。不過別忘了,我可不傻。」

  巴勃羅的老婆感到自己由憤怒變成了憂傷,感到受到了挫折,喪失了一切希望,前途茫茫。當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就體會過這種心情,她一直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心情。現在突然又出現了這種心情,她把它拋之腦後,不讓它影響她,也不讓它影響共和國,於是她說:「我們來吃飯吧。把鍋裡的菜盛到碗裡,瑪麗亞。」

  【第五章】

  羅伯特·喬丹撩開掛在山洞口的毛毯,向外跨出一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晚間涼爽的空氣。迷霧已消散,星星露了出來。此時,洞外沒有風,他感覺不到洞裡暖和的空氣,那裡彌漫著煙草和炭火的氣味,夾雜著米飯、肉、番紅花、辣椒和食油的香味。還有那拴住口掛在洞邊的盛酒用的大皮袋,四腿伸開,一條腿上安了一個塞子,取酒時濺出來的酒灑在泥地上,酒味蓋住了塵埃的氣味;他再聞不到和長長的一串串大蒜一起掛在洞頂的一捆捆不知名的各種藥草的氣味,他再聞不到銅幣、紅葡萄酒和大蒜的氣味,還有馬汗和人衣服上的汗味(人汗是刺鼻的酸味,刷下來的馬汗沫子幹了以後有股怪味,令人作嘔)。羅伯特·喬丹現在離開了飯桌邊的那些人,深深呼吸著夜晚山林中夾雜著松樹和溪邊草地上的露水氣息的清新空氣。風已停息,露水更濃了,但是他站在那裡,卻認為明早准有霜降。

  他站著深深地呼吸著,傾聽著夜籟,這時,他先聽到遠方的槍聲,接著是下面樹林中馬欄那邊傳來的貓頭鷹的叫聲。然後他又聽到吉普賽人在山洞裡唱歌,還有吉他輕柔的伴奏聲。

  我爹留給我一筆遺產。

  粗啞的假嗓音唱了起來,在山裡回蕩著。他接著唱下去。

  那就是月亮和太陽。

  縱然我走遍天涯海角,

  這筆遺產永遠也花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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