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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沒有,」羅伯特·喬丹說,「來一支嗎?」

  「行,」那人說,他剛才沒拿煙捲,「這煙跟那個人的一樣。炸火車的那人。」

  「你也炸火車了?」

  「我們都炸了。」那人冷靜地說,「就老頭子沒去。」

  「這就是我們現在該幹的事,」巴勃羅說,「再炸一列火車。」

  「可以,」羅伯特·喬丹說,「不過要等炸了橋以後。」

  他注意到站在爐灶邊的巴勃羅的老婆轉過身來,留心聽著他們的談話。他一提到橋,大家就都不言語了。

  「等炸了橋以後。」他呷了口酒,故意重說一遍。他心想,我還是挑明的好,這個問題早晚得談。

  「我可不去炸橋。」巴勃羅說,低頭望著桌子,「我和我的手下,都不去。」

  羅伯特·喬丹沒說話。他看看安塞爾莫,把杯子舉了起來,「那我們只好自個兒幹了,老夥計。」他微笑著說。

  「不要這個蛋。」安塞爾莫說。

  「你說什麼?」巴勃羅問老頭兒。

  「不關你的事。我沒跟你說話。」安塞爾莫對他說。

  羅伯特·喬丹隔著桌子看看站在爐火邊的巴勃羅的老婆。她還沒開過口,也沒任何表示。但她對那姑娘小聲說了些什麼,他聽不見,姑娘就從火邊站起身來,悄悄地沿洞壁朝外走去,揭開掛在洞口的毯子,鑽了出去。羅伯特·喬丹想,看來要攤牌了。雖然我不希望發生這種情況,不過只能如此。

  「那我們就不靠你來幫忙炸橋了。」羅伯特·喬丹對巴勃羅說。

  「不行。」巴勃羅說,羅伯特·喬丹看出他臉上在冒汗,「你不能在這裡炸橋。」

  「不能?」

  「你不能炸橋。」巴勃羅緩慢地說。

  「那你怎麼說?」羅伯特·喬丹對巴勃羅的老婆說,她站在爐灶邊顯得鎮靜而高大。她轉身對大家說:「我同意炸橋。」她的臉被火光映亮了,顯得紅黑紅黑的,熱情而漂亮,流露出了她的本色。

  「你說什麼?」巴勃羅質問她,羅伯特·喬丹看到他轉過頭來時,臉上顯出感到眾叛親離的神色,前額上在冒汗。

  「我同意炸橋,反對你。」巴勃羅的老婆說,「沒別的話了。」

  「我也同意炸橋。」長著扁臉和斷鼻樑的人說,把煙蒂在桌子上掐滅。

  「我看那座橋沒什麼了不得的,」兩兄弟中的一個說,「我贊同巴勃羅大娘。」

  「我也一樣。」另一個說。

  「我也一樣。」吉普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注視著巴勃羅,同時,右手慢慢地放下來,以防萬一,心裡有點希望發生這種情況。他覺得那也許是最簡易的解決辦法,然而又不願意損害已有的良好進展。他知道,一家人、一族人、一幫人在爭吵的時候,很容易迅速團結起來反對一個外來的人;然而他又想,既然問題已經挑明,這只手所能做的也許是最簡單也最好的,就像外科手術那樣乾脆。他注意到巴勃羅的老婆站在那裡,在眾人表態時激動得臉上泛出驕傲、堅強、健康的紅光。

  「我擁護共和國,」巴勃羅的老婆興高采烈地說,「這座橋關係到共和國的命運。要幹別的我們以後有得是時間。」

  「你呀,」巴勃羅刻薄地說,「你個蠢貨,真是個牛腦袋、婊子心腸的東西。你以為炸了這座橋還有『以後』嗎?你想過會有什麼後果嗎?」

  「會有什麼後果,」巴勃羅的老婆說,「該發生的事情早晚都得發生。」

  「炸這座橋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炸了橋之後我們就會像野獸一樣被人追捕,你覺得無所謂是嗎?炸橋時萬一死掉也無所謂是嗎?」

  「無所謂,」巴勃羅的老婆說,「你少嚇唬我,鬼。」

  「鬼,」巴勃羅憤憤地說,「你把一個有戰術頭腦的人叫做鬼,因為他能事先看到幹這事的後果。懂得什麼叫蠢事,可不是鬼。」

  「懂得什麼叫鬼的也不見得就蠢。」安塞爾莫忍不住插了一嘴。

  「你找死嗎?」巴勃羅厲聲對他喝道。羅伯特·喬丹覺得這句話問得太不夠策略。

  「不找。」

  「管住你的嘴。你話太多了,自己什麼也不懂。你沒看出這件事的嚴重性嗎?」他簡直擺出了一副可憐相,「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才看出這件事的嚴重性嗎?」

  羅伯特·喬丹想,我也看出來了。老巴勃羅啊,老夥計,我也這樣認為。你看得出來,我也看得出來,那女人從我手掌上也看出來了,只是她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她現在還沒有明白過來。

  「老子當家難道是吃乾飯的?」巴勃羅問,「我心中有數。你們這幫人哪裡知道。這個老頭兒在這兒胡說八道。他呀,只會給外國人當通訊員、做嚮導,這個外國人到這裡來幹的勾當只對外國人有好處,為了他們的好處,我們全都得送命。我考慮的是大家的好處和安全。」

  「安全?」巴勃羅的老婆說,「安全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到這裡來找安全的人太多了,以致引起了大危險,為了尋求安全,現在把什麼都丟了。」

  她站到桌邊,手裡拿著大湯匙。

  「有安全,」巴勃羅說,「在危險中知道見機行事就有安全。正如鬥牛士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冒不必要的危險,就有安全。」

  「直到他被牛角挑傷為止,」那婦人尖刻地說,「鬥牛士被牛挑傷前也說這種話,我不知聽到過多少次了。我老是聽菲尼托說,這裡有學問,牛絕不會挑傷人,而是人自己沖到牛角上去的。他們被牛角挑了之前,總是這樣吹牛皮。結果是我們到病房裡去看他們。」說完,她就學著探病的樣子。「喂,老夥計。」她聲如洪鐘地說。接著,她學著受了重傷的鬥牛士的衰弱的聲音說:「你好,朋友。怎麼搞的,比拉爾?」「怎麼了,菲尼托,好孩子,你怎麼遇上了這種倒黴事兒?」然後她用自己那洪亮的聲音說。接著再學衰弱的聲音,「沒什麼大不了的,太太。比拉爾,沒什麼的。本來不會出這種事的。我本該順順當當地刺死牠的,你知道的。誰都沒有我利落。我幹淨利落地把牠殺了,牠呢,死定啦,搖搖晃晃的,支撐不住了,眼看就要栽倒了。我從牠身邊走開,挺神氣,挺帥,哪知道,牠從背後把牛角捅進我的屁股裡,從肚皮上戳了出來。」她不再學鬥牛士那跟女人一樣柔弱的聲音了,放聲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又聲音洪亮地說話了,「你扯什麼安全!我和天下最窮的三個鬥牛士待過九年,還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什麼叫安全嗎?跟我講什麼都行,就是別講什麼安全。而你呢?我是一門心思指望你幹番大事,現在落得這樣的下場。打了一年仗,你就變成了懶鬼、酒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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