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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嗯,都看到了。」

  過了一會兒,太陽西沉,最後一點陽光消失在他們身後的山上。天氣馬上冷起來,天色也暗了下來。

  「你覺得怎麼樣?」安塞爾莫低聲問。他們望著那哨兵,看著他跨過橋面朝另一個崗亭走去,他的刺刀在太陽的餘暉中閃閃發亮,他披著那件形狀古怪的毯子式的外衣。

  「很好,」羅伯特·喬丹說,「非常好。」

  「我很高興。」安塞爾莫說,「那我們走吧?他現在發現不了我們。」

  哨兵背對著他們站在橋的那一頭。峽谷裡傳來溪水在圓石間流過時的淙淙聲。突然,夾在流水聲中響起了另一種聲音,一種持續不斷的隆隆聲。他們看到哨兵抬起頭來,把帽子推到腦後。他們轉頭看去,只見空中有三架排成V字隊形的單翼飛機,在還有著些許微弱陽光的高空中格外顯眼,銀光閃閃。飛機劃過天空,快得令人難以置信,馬達聲震天響個不停。「是咱們的嗎?」安塞爾莫問。

  「好像是咱們的。」羅伯特·喬丹說,不過他知道,飛得這麼高根本沒法判斷是哪一方的。可能是我方的,也可能是敵方夜間的巡邏機。不過人們總是說我們的是驅逐機,因為這會讓人感到輕鬆,轟炸機可就另當別論了。

  顯然,安塞爾莫也有同感。「是我們的飛機。」他說,「我認識這些飛機。這些是蠅式的。」

  「沒錯,」羅伯特·喬丹說,「我看著也像是咱們的蠅式機。」

  「就是蠅式的。」安塞爾莫說。

  羅伯特·喬丹本可以拿著望遠鏡對準飛機看,馬上就能見分曉,但他覺得還是不看為好。今晚,不管這些飛機是哪一方的,對他來說都一樣。如果把這些飛機當做我們的會讓老頭兒高興的話,他何苦要令他失望呢。飛機現在正飛出視線,朝塞哥維亞方向飛去,它們看起來不像是俄國人改裝的那種綠色機身、紅色翼端、機翼裝在機身下面的波音P三二型飛機,西班牙人把這種飛機叫做蠅式機。顏色看不清,但式樣顯然不對勁。不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邏機隊。

  哨兵仍舊背著身,站在遠處的崗亭邊上。

  「我們走吧。」羅伯特·喬丹說著,開始往山上小心翼翼地爬著,依循著地勢,躲開橋對面的視野。安塞爾莫在他身後一百碼遠的地方跟著。羅伯特·喬丹走到一處從橋上望不見他們的地方停了下來,老頭兒趕了上來,走到他前面帶路,不慌不忙地摸黑爬著,穿過山口,爬上那陡峭的山坡。

  「咱們的空軍真了不起啊。」老頭兒高興地說。

  「是的。」

  「我們肯定打勝仗。」

  「我們必須勝利。」

  「是啊。勝利以後你可一定要來這兒打打獵。」

  「打什麼?」

  「野豬、熊、狼、野山羊……」

  「你喜歡打獵?」

  「是啊,老弟。比別的啥東西都喜歡。我們村老老小小都打獵。你不喜歡?」

  「不喜歡,」羅伯特·喬丹說,「我不喜歡殺生。」

  「我呀,正相反,」老頭兒說,「我不喜歡殺人。」

  「除了那些腦子壞掉的人,誰都不喜歡殺人。」羅伯特·喬丹說,「可是在必要的時候,我並不反對,尤其是為了我們的事業。」

  「打獵可是另一碼事,」安塞爾莫說,「我現在沒有家,以前的家裡藏著我在山下樹林裡打的野豬的獠牙,還有狼皮。那是冬天我在雪地裡打的。有一條狼很大,十一月有天晚上,我回家路上,在村邊的黑地裡把牠打死的。我家地上鋪了四張狼皮哩。它們都給踩舊了,不過畢竟是狼皮啊。還有我在高崗上打的野山羊的犄角和一隻老鷹,請阿維拉的一個剝制禽鳥標本的手藝人加工了一下,翅膀是撲展開的,瞪著黃黃的眼睛,跟活的一個樣。這只鷹好看極了,我一看到這些東西心裡就高興。」

  「嗯,是啊。」羅伯特·喬丹說。

  「我們村裡的教堂門上釘著一隻熊掌,那是我春天打的,當時我發現牠在山坡上的雪地裡用那只爪子正在扒拉一根木頭。」

  「那是哪年的事?」

  「六年前的事了。那只熊掌跟人的手很像,不過爪子很長,已經乾癟了,透過掌心直釘到教堂門上,我每次看見,心裡就美。」

  「因為驕傲嗎?」

  「想起初春時候在那山坡上跟那頭熊遭遇的事,確實讓我感到驕傲。不過說到殺人,殺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想起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不能把人的手掌釘到教堂的門上。」羅伯特·喬丹說。

  「不行。這種喪盡天良的事真是想都不敢想,不過,人的手掌跟熊掌很像。」

  「人的胸部跟熊的胸部還像呢,」羅伯特·喬丹說,「熊剝掉了皮,牠的肌肉有很多和人的肌肉相像的地方。」

  「是啊,」安塞爾莫說,「吉普賽人都把熊看做人的兄弟。」

  「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是這樣,」羅伯特·喬丹說,「他們殺了熊會向熊道歉,求牠原諒,他們把牠的腦袋放在樹上,臨走前請求它的寬恕。」

  「吉普賽人把熊當做人的兄弟,是因為熊剝掉了皮以後,身體和人的是一樣的,熊也喝啤酒,也喜歡聽音樂,也喜歡跳舞。」

  「印第安人也這麼認為。」

  「那印第安人是吉普賽人嘍?」

  「不是。不過他們對熊的看法是一樣的。」

  「這倒不假。吉普賽人把牠當做人的兄弟,還因為牠也愛偷人家的東西。」

  「你有吉普賽血統嗎?」

  「沒有。不過我見過不少吉普賽人,對他們很瞭解。參加革命以來見到的就更多了。這山裡就有不少。他們並不認為殺掉外族人是罪過,他們不承認這一點,不過這是事實。」

  「跟摩爾人一樣。」

  「對。吉普賽人有很多規矩,可他們自己卻不承認。打仗時很多吉普賽人又變得跟古時候的吉普賽人一樣壞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要打仗。他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而戰鬥。」

  「沒錯,」安塞爾莫說,「他們只知道現在是在打仗,以為大家又像古時候那樣殺人可以不用受懲罰了。」

  「你殺過人嗎?」相處了一天,兩人混得熟絡了,現在天色又黑,羅伯特·喬丹便這麼直接地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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