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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我們是早上三點鐘左右進的醫院,到了中午,凱瑟琳還在產房裡。陣痛又減弱了。她已經筋疲力盡,但是依舊挺高興。

  「我一點用都沒有,親愛的,」她說。「真是抱歉。我原以為我會順產。現在,又一次,」她伸手去抓面罩,把它罩在臉上。醫生移動刻度盤並且觀察著凱瑟琳。不一會兒,疼痛又過去了。

  「這次不算疼,」凱瑟琳說。她笑了笑。「我成了麻醉癖了,它真妙。」

  「我們家裡也準備一些吧,」我說。「現在間隔多長時間?」

  「差不多一分鐘。」凱瑟琳說。「你得吃點東西了,醫生。實在對不起,我的產程這麼長,能讓我丈夫給我麻醉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醫生說。「你把它轉到二字。」

  「我明白,」我說。帶柄的刻度盤上有記號。

  「我現在要,」凱瑟琳說。她把面罩死死罩在臉上。我把刻度盤轉到二字,凱瑟琳一拿開面罩,我就把它關上。醫生讓我做些事真是太好了。

  「是你給的麻醉嗎,親愛的?」凱瑟琳問。她摸著我的手腕。

  「是的。」

  「你多可愛。」她吸麻醉吸得有些醉意。

  「我到隔壁房間吃東西,」醫生說。「你們隨時可以叫我。」

  凱瑟琳越來越疲倦了。

  「你覺得我生得出來嗎?」她問。

  「當然,你當然生得出來。」

  「我盡了最大努力。我往下推,但是他老是跑掉。又來了,給我麻醉。」

  下午兩點我出去吃午飯。咖啡館裡只有幾個人。我在一張桌子邊坐下。「能吃東西嗎?i」我問侍者。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

  「沒有常備的東西嗎?」

  「有泡菜。」

  「給我泡菜和啤酒。」

  侍者端來一盤泡菜,泡菜上面放著一片火腿。在熱酒中浸過的洋白菜下面有一根香腸。我一面吃一面喝啤酒,我餓壞了。我打量咖啡館裡的人。有一桌人在玩紙牌,我旁邊桌上的兩個人在聊天、抽煙,咖啡館裡煙霧繚繞。我吃早飯的鍍鋅酒吧裡面有三個人。那個老頭兒,一個穿著黑衣服的豐滿女人,坐在櫃檯後面記錄賣出去的東西,還有一個系著圍裙的男孩。我想知道那個女人有多少孩子,生孩子時什麼模樣。

  吃過飯我回醫院去。產房的門關著,我敲門沒人理會,我便轉動門柄進去。醫生坐在凱瑟琳旁邊,護士在房間的另一頭忙著什麼。

  「你丈夫來了,」醫生說。

  「噢,親愛的,我有最好的醫生,」凱瑟琳用非常異樣的聲音說。「他一直在講最驚奇的故事,陣痛太厲害的時候,他讓我完全失去知覺。他好極了。你好極了,醫生。」

  「你醉了,」我說。

  「我知道,」凱瑟琳說。「但你不該這麼說。」接著又是「給我!給我!」

  她一把抓住面罩,呼吸短促而深重,而且不停地喘,把呼吸器弄得卡塔卡搭的響。之後,她長歎一聲,醫生伸出左手,把面罩拿走。

  「這次疼得太厲害了,」凱瑟琳說。她的聲音十分陌生。「我現在不會死了,親愛的。要死的地方我已經過去了。你不高興嗎?」

  「你別再到那地方去了。」

  「我不會去了。儘管我也不怕。我不會死,親愛的。」

  「你不會做這種蠢事,」醫生說。「你不會撇下你丈夫去死。」

  「噢,不,我不會死,我不要死。死才傻呢。陣痛又來了,把那個給我。」

  過了一會兒,醫生對我說,「亨利先生,你得出去幾分鐘,我要做一下檢查。」

  「他想知道我現在究竟怎樣,」凱瑟琳說。「過後你就可以進來,親愛的,不是嗎,醫生?」

  「當然,」醫生說。「我會叫人告訴他來。」

  我走出去,來到凱瑟琳應該在產後住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打量著房間。我把外衣裡的報紙拿出來看,那是出去吃午飯時買的。天要黑了,我打開燈看報。過了一會兒,我不再看,關上燈,看著外面黑下來。我奇怪醫生怎麼還不來叫我,也許我不在好一些,他可能想讓我離開一會兒。我看看手錶,如果再過十分鐘,他還不叫我,無論如何我都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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