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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見你的鬼,」雷那蒂說。「他們就想把我趕走,每天晚上他們都想把我趕走。我把他們擊退了。就是我有那病又怎麼了?每個人都有,全世界的人都有,起初,」他裝著演講者的模樣繼續說,「只是個小紅疙瘩,接著我們看見兩肩之間生出一片紅斑。以後我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只相信水銀。」

  「或者叫六〇六的藥,」少校小聲地插了一句。

  「一種水銀製品,」雷那蒂說。他這會兒得意洋洋。「我知道有一種東西比它好兩倍。好神父,」他說。「你絕不會染上,小傢伙會染上。它不過是工業上的偶發事件,只是簡單的工業上的偶發事件。」

  勤務兵端來甜食和咖啡。甜食是一種黑麵包布丁,上面是一層甜奶油汁。雷那蒂現在安靜下來了,他似乎沒什麼事了。我們聊了一會兒,喝完咖啡後就走到大廳去。

  「你要和神父聊聊,我得到街上去,」雷那蒂說。「晚安,神父。」

  「晚安,雷那蒂,」神父說。

  「回頭見,弗雷德裡克,」雷那蒂說。

  「好,」我說。「早點回來。」他做了個鬼臉走出門去。少校和我們一起站著。「他很疲勞,工作過度,」他說。「他覺得他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也難說,他正在給自己治療。晚安。天亮以前你就得走,是嗎,亨利?」

  「是的。」

  「那就再見,」他說。「祝你好運。柏杜齊會來叫醒你,陪你一起去。」

  神父隨我上樓進了我的房間。我躺在雷那蒂的床上,神父坐在我的帆布床上,勤務兵已經整理好了。房間裡黑黑的。

  「那麼,」他說,「你到底怎麼樣?」

  「我沒事,今天晚上太累。」

  「我也累,但是沒有緣由。」

  「戰爭怎麼樣了?」

  「我覺得很快會結束,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覺得是這樣。」

  「你是怎麼感覺到的呢?」

  「你知道你們少校怎麼樣吧?溫文爾雅吧?現在許多人都像他那樣。」

  「我也感覺到了,」我說。

  「今年夏天太可怕了,」神父說。他現在比我那時離開時,有自信多了。「你簡直不能相信是什麼情況。除非你在前方,你能知道糟到什麼程度。許多人在今年夏天認識到了這場戰爭。我以為永遠也不會認識戰爭的軍官們現在也認識

  到了。」

  「會發生什麼呢?」

  「他們會停戰。」

  「誰會停戰?」

  「雙方。」

  「我不相信雙方會立即停戰。」

  「我猜也不會,那是奢望。但我看到人們的變化,我就覺得戰爭不能再繼續了。」

  「今年夏天哪方贏了?」

  「誰也沒贏。」

  「奧軍贏了,」我說。「他們還守著聖加布萊爾。他們贏了,他們不會停戰。」

  「假若他們的感覺與我們相同,他們也許會停戰。」

  「從沒人在贏的時候打住的。」

  「你讓我沮喪。」

  「我只是想奧地利軍隊在打了勝仗的時候是不會停戰的。我們在打敗仗,所以才變成了基督徒。」

  「奧地利人都是基督徒,除了波斯尼亞人之外。」

  「我不是指嚴格意義上的基督徒,我是指像基督那樣的寬容平和的風範。也許會有什麼變故,不過只會發生在我們這一方。要是他們的感覺和我們的一致,那就沒問題了。但是他們擊敗了我們,他們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許多士兵一直這麼想,並非是因為吃了敗仗。」

  「他們一開始就打敗仗,當他們從農場上被送到軍隊的時候,就已經被打敗了。」

  他在思考,默不做聲。

  「現在我自己也沮喪,」我說。「所以我從不想這些事。」

  「我不再相信什麼勝仗了。」

  「我也不信。可是我也不信敗仗有什麼作用,儘管那樣也許好一點。」

  「那你相信什麼呢?」

  「睡覺,」我說。他站起身。

  「很抱歉待得太久了,我非常喜歡和你聊。」

  「等我回來,我們就可以散步聊天了。」我把他送到門口。

  雷那蒂進屋時我醒了,但是他沒出聲,我就又睡著了。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穿好衣服出發了,雷那蒂還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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