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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戰爭年代有什麼作品?」

  「有個叫巴比塞的法國人寫了本書叫《火線》,還有一本書叫《伯列特林先生看穿了》。」

  「他看不穿。」

  「什麼?」

  「他看不穿。那些書在醫院裡有讀者。」

  「那麼你讀過了?」

  「讀過,書寫得不好。」

  「我認為伯列特林先生代表了英國中產階級的靈魂。」

  「我不懂靈魂。」

  「可憐的孩子。我們都不懂靈魂的事兒,你信教嗎?」

  「晚上信。」

  格爾弗伯爵笑了,用手指轉著玻璃杯。「我以為我老了就會更虔誠,沒想到我還是沒有。真遺憾!」

  「你期望死後的生活嗎?」我一問出口就後悔自己提到了死亡,但他並不介意。

  「得看如今生活得怎麼樣。要是這輩子過得愉快,我就想長命不死。」他笑著:「我確實就是長命不死的。」

  我們坐在深深的皮椅子中,冰鎮的香檳酒放在我們中間。

  「如果你活到像我一樣的年齡,就會發現許多事很奇怪。」

  「你似乎永遠也不顯老。」

  「身體卻老了。有時,我擔心自己會像弄折一支粉筆一樣,弄掉自己的手指。精神卻不會老,也沒變得更聰明。」

  「你充滿智慧。」

  「不,那是大錯特錯了。長者的智慧,年長不會使人更智慧,只是更小心謹慎了。」

  「也許那就是智慧。」

  「那也是種毫無吸引力的智慧。你最珍愛的是什麼?」

  「我愛的人。」

  「我也一樣,那與智慧無關。你珍愛生命嗎?」

  「是的。」

  「我也是。因為生命是我真正擁有的,我也在乎做生日聚會。」他笑了:「你也許比我更有智慧,因為你不舉辦生日聚會。」

  我們都喝了酒。

  「你到底怎麼看戰爭?」我問。

  「我覺得戰爭是件愚蠢的事。」

  「哪個國家會勝利?」

  「意大利。」

  「為什麼?」

  「意大利是個年輕的國家。」

  「年輕的國家常常贏得戰爭嗎?」

  「他們更合時宜。」

  「然後會怎樣?」

  「也變成衰老的國家。」

  「你說你不是智者。」

  「親愛的,那不是智慧,是大儒哲學。」

  「對我來說,它很有啟迪。」

  「那不奇怪,我會找一些恰恰相反的例子來證明。不過那也不壞,我們還有香檳酒嗎?」

  「快沒了。」

  「我們再喝一點兒嗎?那我必須換件衣服。」

  「也許現在不必了。」

  「你確定現在不要了嗎?」

  「是的。」他站了起來。

  「我祝願你幸運,快樂,健康。」

  「謝謝,我祝願你長命百歲。」

  「謝謝,我已經是了。假如我死了,我希望你為我真誠地祈禱,我已經請我的一些朋友為我祈禱了。我曾經期望自己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但我沒有。」我感到他笑得很淒涼,不過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那麼大年紀了,臉上滿是皺紋,笑的時候那麼多線條都在動,以至於笑容漸漸地失蹤了。

  「我或許會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的。」我說,「無論如何我都會為你祈禱的。」

  「我一直期望自己變成一個虔誠的信徒,我的親人死時都是,但我現在還沒有變成。」

  「還太早了。」

  「也許是太晚了。也許我會活得比我的宗教感更長久。」

  「我只有在晚上才虔誠。」

  「那麼,你也會沉醉在愛情中的。別忘了,那也是一種宗教感。」

  「你那麼認為嗎?」

  「當然。」他向桌子方向走了一步。「和你打球很開心。」

  「對我來說也很愉快。」

  「我們一起上樓去。」

  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有風暴。我醒來時,聽到雨水衝擊窗格子的聲音,是從開著的窗戶那兒傳來的。有人敲門,我輕輕地向門口走去,不想卻驚醒凱瑟琳。是酒吧老闆,他穿著大衣,手裡拿著濕帽子。

  「中尉,我有事要告訴你。「

  「出什麼事了?」

  「非常嚴重。」

  我四周看了看,房間裡很暗,雨水從窗戶流到了地板上。「進來吧。」說著,我拉著他的胳膊進了浴室。關上門,開了燈。我坐在浴缸邊上。

  「怎麼了,埃米諾?你有麻煩了嗎?」

  「不是我,是你,中尉。」

  「是嗎?」

  「他們早上要來逮捕你。」

  「真的?」

  「我來告訴你。我到城裡去了,聽見他們在一個咖啡館裡談論這事兒。」

  「我知道了。」

  他站在那裡,穿著濕大衣,拿著濕帽子,什麼也沒說。

  「他們為什麼要逮捕我?」

  「與戰爭有關。」

  「你知道究竟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不過他們知道,以前來這兒的時候你是個軍官,而現在到這兒不穿軍裝了,這個大撤退後他們到處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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