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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沒問題。」

  「你這人不錯,」埃德娜對邁克說。「你真是個破產戶?」

  「我是個一敗塗地的破產戶,」邁克說。「我欠了不知多少人的債。你沒有債嗎?」

  「多著哪。」

  「我欠了許多人的債,」邁克說。「今兒晚上我還向蒙托亞借了一百比塞塔。」「你真糟糕,」我說。「我會還的,」邁克說「我一向有債必還。」「所以你才成為個破產戶,對不?」埃德娜說。我站起身來。我剛才聽到他們的說話,好象是從遠處傳來的。完全像是一出演得很糟的話劇。「我要回旅館去了,」我說。然後我聽見他們在談論我。「他不要緊嗎?」埃德娜問。「我們最好陪他一起走。」「我沒問題,」我說。「你們不用來。我們以後再見。」我離開咖啡館。他們還坐在桌子邊。我回頭望望他們和其餘的空桌。有個侍者雙手托著腦袋坐在一張桌子邊。

  我步行穿過廣場到旅館,一路上感到似乎一切都變得陌生了,好象過去我從沒見過這些樹。過去我從沒見過這些旗杆,也沒見過這座劇院的門面。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有一次我從城外踢完足球回家時有過這種感覺。我提著一隻裝著我的足球用品的皮箱,從該城的車站走上大街,我前半輩子都住在這城市裡,但一切都不認識了。有人拿耙子在耙草坪,在路上燒枯葉,我停住腳步看了好大一陣子。一切都是生疏的。然後我繼續往前走,我的兩隻腳好象離開我老遠,一切似乎都是從遠處向我逼近的,我聽見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的腳步聲。我的頭部在球賽一開始就被人踢中了。此刻我穿過廣場時的感覺就跟那時一個樣。我懷著那種感覺走上旅館的樓梯。費了好長時間我才走到樓上,我感到好象手裡提著皮箱。屋裡的燈亮著。比爾走出來在走廊裡迎著我。「嗨,」他說,「上去看看科恩吧。他出了點事,他正找你來著。」「讓他見鬼去吧。」「走吧。上去看看他。」我不願意再爬一層樓。

  「你那麼瞧著我幹什麼?」

  「我沒在瞧你。上去看看科恩吧。他的情緒很糟糕。」

  「你方才喝醉了,」我說。

  「現在我還醉著哩,」比爾說。「可是你上去看看科恩。他想見你。」

  「好吧,」我說。只不過多爬幾層樓梯就是了。我提著幻覺中的皮箱繼續上樓。我沿著走廊走到科恩的房間。門關著,我敲了下門。

  「誰?」

  「巴恩斯。」

  「進來,傑克。」

  我開門進屋,放下我的皮箱。屋裡沒開燈。科恩在黑地裡趴著躺在床上。

  「嗨,傑克。」

  「別叫我傑克。」

  我站在門邊。那次我回家也正是這樣的。現在我需要的是洗一次熱水澡。滿滿一缸熱水,仰臉躺在裡面。

  「浴室在哪兒?」我問。

  科恩在哭。他就在那裡,趴在床上哭。他穿著件白色馬球衫,就是他在普林斯頓大學穿過的那種。

  「對不起,傑克。請原諒我。」

  「原諒你,真見鬼。」

  「請原諒我,傑克。」

  我什麼話也不說。我在門邊站著。

  「我當時瘋了。你應該清楚是什麼回事。」

  「啊,沒關係。」

  「我一想起勃萊特就受不了。」

  「你罵我皮條纖。」

  我實在並不在乎。我需要洗個熱水澡。我想在滿滿一缸水裡洗個熱水澡。

  「我明白過來了。請你別記在心上。我瘋了。」

  「沒關係。」

  他在哭。他的哭聲很滑稽。他在黑地裡穿著白短衫躺在床上。他的馬球衫。

  「我打算明兒早晨走。」

  他在不出聲地哭泣。

  「一想到勃萊特,我就受不了。我經受了百般煎熬,傑克。簡直是活受罪。我在這兒跟勃萊特相會以來,她待我如同陌路人一般。我實在受不了啦。我們在聖塞瓦斯蒂安同居過。我想你知道這件事。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躺在床上。

  「得了,」我說,「我要去洗澡了。」

  「你曾經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過去是那麼愛著勃萊特。」

  「得了,」我說,「再見吧。」

  「我看一切都完了,」他說。「我看是徹底完蛋了。」

  「什麼?」

  「一切。請你說一聲你原諒我,傑克。」

  「那當然,」我說。「沒關係。」「我心情惡劣透了。我經受了痛苦的折磨,傑克。如今一切已成過去。一切。」「好了,」我說,「再見吧。我得走了。」他翻過身來,坐在床沿上,然後站起來。

  「再見,傑克,」他說。「你肯跟我握手,是吧?」

  「當然羅。為什麼不呢?」

  我們握握手。在黑暗中我看不大清他的臉。

  「好了,」我說,「明兒早上見。」

  「我明兒早晨要走了。」

  「哦,對,」我說。

  我走出來。科恩在門洞子裡站著。

  「你沒問題嗎,傑克?」他問。

  「是的,」我說。「我沒問題。」

  我找不到浴室。過了一會兒我才找到。浴室裡有個很深的石浴缸。我擰開水龍頭,沒有水。我坐在浴缸邊上。當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發覺我已經脫掉了鞋子。我尋找鞋子,找到了,就拎著鞋子下樓。我找到自己的房間,走進去,脫掉衣服上了床。

  我醒過來的時候感到頭痛,聽見大街上過往的樂隊的喧鬧的樂聲。我想起曾答應帶比爾的朋友埃德娜去看牛群沿街跑向鬥牛場。我穿上衣服,下樓走到外面清晨的冷空氣中。人們正穿越廣場,急忙向鬥牛場走去。廣場對面,售票亭前排著那兩行人。他們還在等著買七點鐘出售的票。我快步跨過馬路到咖啡館去。侍者告訴我,我的朋友們已經來過又走了。

  「他們有幾個人?」

  「兩位先生和一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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