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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下樓的時候,聽見比爾在唱,「俏皮和憐憫。當你感到……來,給他們說點俏皮的話兒,給他們說點憐憫的話兒。來,給他們說點俏皮的活兒,當他們感到……就這麼來一點兒俏皮話。就這麼來一點兒憐憫話……」他從樓上一直唱到樓下。用的是《我和我的姑娘行婚禮的鐘敲響了》那支歌的曲調。我這時在看一份一星期前的西班牙報紙。

  「這一套俏皮和憐憫的話兒是什麼意思?」

  「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是《俏皮和憐憫》?」「不知道。這是誰想出來的?」

  「人人都在唱。整個紐約都著迷了。就象過去迷於弗拉蒂利尼雜技團一樣。」

  待女端著咖啡和塗黃油的土司進來。或者不如說是普通的麵包片烤過後塗上了黃油。

  「問問她有沒有果醬,」比爾說。「對她說得俏皮點。」

  「你們有果醬嗎?」

  「這哪好算俏皮啊。我會說西班牙語就好了。」

  咖啡很好,我們是用大碗喝的。侍女端進來一玻璃碟覆盆子果醬。

  「謝謝你。」

  「嗨!不是這麼說的,」比爾說。「說些俏皮話。說些有關普裡莫·德·裡維拉的挖苦話。」

  「我可以問她,他們在裡弗山脈陷入了什麼樣的果醬。」

  「不夠味兒,」比爾說。「太不夠味兒了。你不會說俏皮話。就是不會。你不懂得什麼叫俏皮。你沒有憐憫之心。說點憐憫的話吧。」

  「羅伯特·科恩。」

  「不壞。好一些了。那麼科恩為什麼可憐呢?說得俏皮點。」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

  「真見鬼!」我說。「這麼一大早就耍嘴皮子。」

  「你看你。你還自以為想當一名作家呢。你只不過是一名記者。一名流亡國外的新聞記者。你必須一起床就能耍嘴皮子。你必須一睜開眼睛就有滿口憐憫的詞兒。」

  「說下去,」我說。「你跟誰學來這一套胡言亂語的啊?」

  「從所有的人那裡學來的。難道你不看書讀報?難道你不跟人打交道?你知道你是哪號人?你是一名流亡者。你為什麼不住在紐約?不然你就明白這些事情了。你要我幹什麼來著?每年趕到法國來向你彙報?」

  「再喝點咖啡吧,」我說。

  「好啊。咖啡對人有好處。這是裡面的咖啡鹼起的作用。全仗咖啡鹼,我們到了這裡。咖啡鹼把一個男人送上她的馬鞍,又把一個女人送進他的墳墓。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兒?你是一名流亡者。最最不幸的典型中的一份子。你沒有聽說過?一個人只要離開了自己的祖國,就寫不出任何值得出版的作品。哪怕是報上的一篇新聞報道。」

  他喝著咖啡。

  「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經和土地失去了聯繫。你變得矯揉造作。冒牌的歐洲道德觀念把你毀了。你嗜酒如命。你頭腦裡擺脫不了性的問題。你不務實事,整天消磨在高談闊論之中。你是一名流亡者,明白嗎?你在各家咖啡館來回轉遊。」

  「照你這麼說,這種生活倒滿舒服嘛,」我說。「那麼我在什麼時候工作?」「你不工作。有幫人堅持說是有些娘們在養活你。另外有幫人說你是個不中用的男人。」

  「不對,」我說。「我遭到過一次意外事故罷了。」

  「再也別提它了,」比爾說。「這種事情是不好說出去的。你應該故弄玄虛,把這事搞成一個謎。象亨利的那輛自行車。」

  他講得滔滔不絕,但是說到這裡卻頓住了。他可能以為,剛才說我是個不中用的男人這句挖苦話,刺傷了我。我要引他再講下去。

  「不是自行車,」我說。「他當時騎著馬。」

  「我聽說是輛三輪摩托車。」

  「就算是吧,」我說。「飛機是一種類似三輪摩托車的玩意。操縱杆和駕駛盤使用的原理一個樣。」

  「但是不用腳踩。」

  「是的,」我說。「我想是用不著踩。」

  「不談這件事了,」比爾說。

  「好吧。我不過為三輪摩托車辯護罷了。」

  「我認為亨利也是位出色的作家,」比爾說。「你呢,是個大好人。有人當面說過你是好人嗎?」

  「我不是好人。」「聽著。你是個大好人,我喜歡你,勝過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在紐約我不能跟你說這句話。別人會以為我是個同性戀者。美國的南北戰爭就是因此而引起的。亞伯拉罕·林肯是個同性戀者。他愛上了格蘭特將軍。傑斐遜·戴維斯也是這樣。林肯僅僅是為了一次打賭才解放黑奴的。德萊德·斯科特一案是反酒店同盟搞的圈套。上校大太和裘蒂·奧格雷迪在骨子裡是一對同性戀者。」

  他頓住了。

  「還想聽下去嗎?」

  「講吧,」我說。

  「再多我也不知道了。吃中飯的時候再給你講。」

  「你這傢伙啊,」我說。

  「你這二流子!」

  我們把中午吃的冷餐和兩瓶酒塞進帆布背包,比爾背上了。我在背上挎著釣竿袋和抄網。我們走上大路,穿過一片草地,找到一條小路,它穿過田野直通第一座山坡上的小樹林。我們踩著這條沙路穿過田野。田野地勢起伏,長著青草,不過青草都被羊群啃禿了。牛群在山中放牧。我們聽見樹林裡傳來它們脖頸上的鈴擋聲。小路通過一條獨木橋跨過小溪。這根圓木的上面是刨平的,一棵小樹的樹幹被弄彎了插在兩岸,當作欄杆。小溪邊有個淺水塘,塘底沙地襯托出點點小蝌蚪。我們走上陡峭的溪岸,穿過起伏的田野。我們回頭,看見布爾戈特的白粉牆和紅屋頂,白色的公路上行駛著一輛卡車,塵土飛揚。

  穿過了田野,我們跨過另一條水流更為湍急的小溪。有條沙路一頭往下通向溪邊的渡口,另一頭通向一座樹林。我們走的小路在渡口的下游通過另一條獨木橋跨過小溪,與沙路會合,於是我們走進了樹林。

  這是一片山毛櫸林,樹木都非常古老。地面盤根錯節,樹身枝幹纏繞。我們走在這些老山毛櫸粗大樹幹之間的大路上,陽光穿過枝葉,斑斑駁駁地射在草地上。樹大葉茂,但林中並不陰暗。沒有灌木,只有青翠欲滴的、平坦的草地,灰色的參天大樹之間的間距井井有條,宛如一座公園。

  「這才算得上是鄉野風光,」比爾說。

  大路爬上一座山,我們進入密林,路還是一個勁兒往上爬。有時地勢下落,接著又陡然升起。我們一直聽到樹林裡牛群的鈴襠聲。大路終於在山頂穿出樹林。我們到了當地的最高點,就是我們從布爾戈特望到過的樹木繁茂的群山的頂峰。山脊陽坡樹木之間一小片空曠地裡長著野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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