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太陽照常升起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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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辦公室來吧。」 「恐怕不成。」 「好吧,你說在哪兒?」 「五點鐘左右,哪兒都行。」 「那麼在對岸找個地方吧。」 「好。五點鐘我在克裡榮旅館。」 「別失約啊,」我說。 「別擔心,」勃萊特說。「我從來沒有糊弄過你,有過嗎?」 「邁克有沒有信來?」 「今天來了一封。」 「再見,先生,」伯爵說。 我走到外面人行道上,向聖米歇爾大街走去,走過依然高朋滿座的洛東達咖啡館門前的那些桌子,朝馬路對面的多姆咖啡館望去,只見那裡的桌子一直排到了人行道邊。有人在一張桌邊向我揮手,我沒看清是誰,顧自往前走去。我想回家去。蒙帕納斯大街上冷冷清清。拉維涅餐廳已經緊閉店門,人們在丁香園咖啡館門前把桌子疊起來。我在奈伊的雕像前面走過,它在弧光燈照耀下,聳立在長著新葉的栗子樹叢中。靠座基放著一個枯萎的紫紅色花圈。我停住腳步,看到上面刻著:波拿巴主義者組織敬建。下署日期已經記不得了。奈伊元帥的雕像看來很威武:腳蹬長靴,在七葉樹綠油油的嫩葉叢中舉劍示意。我的寓所就在大街對過,沿聖米歇爾大街走過去一點。 門房裡亮著燈。我敲敲門,女看門人把我的郵件遞給我。我祝她晚安,就走上樓去。一共有兩封信和幾份報。我在飯間煤氣燈下看了一下。信件來自美國。一封是銀行的結帳單。上面寫著結餘2432.60美元。我拿出支票簿,扣除本月一號以來開出的四張支票的金額,發現我尚有存款1832.60美元。我把這個數字寫在結帳單的反面。另一封是結婚請柬。阿洛伊修斯·柯爾比先生和夫人宣佈他們的女兒凱瑟琳結婚——我既不認識這位姑娘,也不認識跟她結婚的那個男人。這張結婚請柬想必已經發遍全市。這名字很怪。我確信,我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取名叫阿洛伊修斯的人。這是一個地道的天主教名字。請柬上端印有一個紋章的頂飾。正如齊齊有一個希臘公爵的頭銜一樣。還有那位伯爵。那位伯爵很有意思。勃萊特也有個頭銜——阿施利夫人。勃萊特見鬼去吧!你,阿施利夫人,見鬼去吧!我點上靠床頭的燈,關掉飯間裡的煤氣燈,打開那幾扇大窗。床離窗戶很遠,窗子開著,我在床邊坐下,脫掉衣服。外面,有一列夜車在有軌電車軌道上打門前經過,運送蔬菜到菜場。 每當夜間睡不著,這聲音響得很煩人。我一面脫衣服,一面望著床邊大衣櫃鏡子裡自己的影子。這屋裡的陳設純屬典型的法國風格。我看好算很實用的吧。偏偏在那個地方受了傷。我看這是會惹人好笑的。我穿上睡衣,鑽進被窩。我拿了那兩份鬥牛報,拆開封皮。一份橙色。另一份黃色。兩份報的新聞往往雷同,所以不管先看哪一份就會使另一份減色。《牛欄》報辦得好一些,我就先看這一份。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包括讀者小信箱欄和謎語笑話。我把燈吹滅。我心想大概能夠入睡了。 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起這一塊多年的心病。唉,在意大利那被人當作笑柄的戰線受了傷並潰逃,真不光彩啊。在意大利的醫院裡,我們這一類人可以組成一個團體了。這個團體有個很滑稽的意大利名字。我不知道其他那些意大利人後來怎麼樣了。那是在米蘭總醫院的龐蒂病房裡。隔壁的大樓是藏達病房。有一尊龐蒂(或許是藏達)的雕像。這就是上校聯絡官來慰問我的地方。真是滑稽。這大概是最最滑稽事情了。我全身綁著繃帶。但是有人告訴了他我的情況。他就做了一番了不起的演說:「你,一個外國人,一個英國人(任何外國人在他看來都是英國人),做出了比犧牲生命更重大的貢獻。」講得多精彩啊!我真想把這番講話裝裱起來掛在寫字間的牆上。他一點沒笑。我猜想他是在設身處地地替我著想哪。「多麼不幸!多麼不幸!」 過去我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在我儘量把它看得淡薄一些,只求不要給別人帶來煩惱。後來把我送到了英國,如果沒有碰上勃萊特,我或許永遠不會有任何煩惱。依我看,她只想追求她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唉,人就是這麼樣。叫人都見鬼去吧!天主教會可有個絕妙的方法來處理這一切。反正是一番忠言吧。不要去想它。哦,好一番忠言。今後就忍著點吧。就忍著點吧。 我睡不著,只顧躺著尋思,心猿意馬。接著我無法控制自己,開始想起勃萊特,其它的一切念頭就都消逝了。我思念著勃萊特,我的思路不再零亂,開始好象順著柔滑的水波前進了。這時,我突然哭泣起來。過了一會兒,感到好過些,躺在床上傾聽沉重的電車在門前經過,沿街駛去,然後我進入了睡鄉。 我醒過來。外面有人在爭吵。我聽著,覺得有個聲音很熟。我穿上晨衣向門口走去。看門的在樓下嚷嚷著。她火氣很大。我聽見提到我的名字,就朝樓下喊了一聲。 「是你嗎,巴恩斯先生?」看門的喊道。 「是的。是我。」 「這裡來了個不知什麼名堂的女人,她把整條街都吵醒了。深更半夜嚷嚷成這個樣子,真不象話!她說一定要見你。我告訴她你睡著了。」 這時我聽見了勃萊特的說話聲。剛才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只當是喬傑特呢。可是弄不懂是怎麼回事。她哪能知道我的地址啊。 「請你讓她上來好嗎?」 勃萊特走上樓來。我見她喝得醉醺醺的。「幹得真蠢,」她說。「惹起了好一陣爭吵。嗨,你沒有睡覺吧,是不是?」 「那依你看我在幹什麼?」 「不知道。幾點鐘啦?」 我看鐘。已經四點半了。「連時間都過糊塗了,」勃萊特說。「嗨,能不能讓人家坐下呀?別生氣,親愛的。剛離開伯爵。他送我來這兒的。」 「他這人怎麼樣?」我拿出白蘭地、蘇打水和兩個杯子。 「只要一丁點兒,」勃萊特說。「別把我灌醉了。伯爵嗎?沒錯兒!他是我道中人。」 「他真是位伯爵?」 「祝您健康。我想是真的吧。不管怎麼說,不愧是位伯爵。多懂得人情世故啊。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這一套的。在美國開了好多家聯號糖果店。」 她舉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想想看,他把糖果店稱作『聯號』或者類似『聯號』這樣的名稱。把它們全串聯在一起。給我講了一點。太有趣了。不過他是我道中人。啊,說真的。毫無疑問。這總是錯不了的。」 她又喝了一口。 「我幹嗎為他吹噓這些呢?你不介意吧!你知道,他在資助齊齊。」「齊齊真的是公爵?」「這我並不懷疑。是希臘的公爵,你知道。是位末流畫家。我比較喜歡伯爵。」 「你同他到哪兒去啦?」 「哪兒都去了。方才他把我送到這兒來。他提出給我一萬美元,要我陪他到比亞裡茨去。這筆錢折合多少英鎊?」 「兩千左右。」 「好大一筆錢呐。我告訴他我不能去。他倒蠻有肚量,並不見怪。我告訴他,在比亞裡茨我的熟人太多。」勃萊特格格地笑了。 「咳,你反應太遲鈍了,」她說。我剛才只呷了幾口白蘭地蘇打,這才喝了一大口。 「這就對了。真有意思,」勃萊特說。「後來他要我跟他到戛納去,我說,在戛納我的熟人太多。蒙特卡洛。我說,在蒙特卡洛我的熟人太多。我對他說,我哪兒都有很多熟人。這是真的。所以我就叫他帶我到這裡來了。」 她把手臂支在桌子上,用手端起酒杯,兩眼望著我。「你別這樣瞅我,」她說。「我對他說我愛著你。這也是真的。別這樣瞅我。他很有涵養。明天晚上他要用汽車接我們出去吃飯。願不願意去?」 「為什麼不願意呢?」 「現在我該走了。」「為什麼?」 「只不過想來看看你。真是個傻念頭。你想不想穿衣服下樓?他的汽車就在街那頭停著。」 「伯爵?」 「就他本人。還有位穿號衣的司機。要帶我兜一圈,然後到Bois去吃早飯。有幾籃酒食。全是從柴利飯店弄來的。成打的穆默酒。不饞?」 「上午我還得工作,」我說,「跟你比,我太落後了,追不上了,和你們玩不到一塊去。」 「別傻了。」 「不能奉陪了。」 「好吧。給他捎句好話?」 「隨你怎麼說都行。務必做到。」 「再見了,親愛的。」 「別那麼傷感。」 「都怪你。」 我們親吻道別,勃萊特全身一哆嗦。「我還是走開的好,」她說。「再見,親愛的。」 「你可不一定走嘛。」 「我得走。」 我們在樓梯上再次親吻。我叫看門的開門,她躲在屋裡嘟嘟囔囔的。我回到樓上,從敞開的窗口看勃萊特在弧光燈下順著大街走向停在人行道邊的大轎車。她上了車,車子隨即開走了。我轉過身來。桌上放著一隻空杯子,另外一隻杯子裡還有半杯白蘭地蘇打。我把兩隻杯子拿到廚房裡,把半杯酒倒進水池子。我關掉飯間裡的煤氣燈,坐在床沿上,甩掉拖鞋就上了床。就是這個勃萊特,為了她我直想哭。我想著最後一眼看到她在街上行走並跨進汽車的情景,當然啦,不一會兒我又感到糟心透了。在白天,我極容易就可以對什麼都不動感情,但是一到夜裡,那是另一碼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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