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那片陌生的天地 | 上頁 下頁
十六


  "不會的。不過我喜歡喝酒。不想喝了,我會不喝的。野外行車,一路喝酒,我真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

  "我們要是停下車來逛逛,到海邊去看看古跡,也是挺有意思的。不過我想我們還是快些到西部去。"

  "我也很想快些去。我從來沒有到過西部。這裡反正隨時都可以來玩。"

  "去西部路遠著哪。不過這樣開著車去要比乘飛機去有趣得多了。"

  "這車開得跟飛也差不多了。羅傑,西部挺帶勁兒的吧?"

  "我總覺得是挺帶勁兒的。"

  "我從來沒有去過西部,這回讓咱倆一塊兒去,可不是挺幸運的麼?"

  "我們要過好些地方才到得了西部呢。"

  "那也滿有趣嘛。你看前邊很快就會有賣三明治的鎮子嗎?"

  "到下一個鎮子我們就去買買看。"

  下一個鎮子是個伐木業的集鎮,公路兩邊長長的兩排磚木房屋,這就是鎮上唯一的一條街了。木材廠設在鐵路附近,木材就高高的堆起在路軌旁,熱烘烘的空氣裡有股子松木柏木的鋸屑味兒。羅傑去加汽油,順便讓加油工把車上的油、水、氣系統檢查一下,海倫娜在一家快餐店裡要了漢堡包積烤豬肉三明治,澆上點熱的調味汁,用個牛皮紙袋裝了,拿到汽車上來。還有一隻硬紙袋裡裝的是啤酒。

  車子又駛上了公路,一出鎮子那股子熱氣就沒有了,姑娘開了瓶啤酒,兩個人就吃三明治、喝冰啤酒。

  "我買不到我們婚宴上喝的那種啤酒,"她說。"這裡就只有這麼一種。"

  "這也很好,冰涼的。吃一口烤肉三明治喝一口啤酒,味道頂呱呱。"

  "店裡的人說這種啤酒跟'王牌'簡直一般無二。還說,包我喝了還當是喝'王牌'。"

  "味道比'王牌'還好。"

  "那牌子的名字挺怪的。可又不是個德國名字。可惜招牌紙著了水,已經掉了。"

  "蓋子上有牌子的。"

  "蓋子都讓我給扔了。"

  "等我們到了西部再買好的吧。愈往西去,出的啤酒愈好。"

  "這裡做三明治的麵包和烤肉才好呢,西部怕是不會有更好的了。你說呢,好不好?"

  "味道好極了。其實說起來這裡一帶倒並不是很講究吃喝的地方。"

  "羅傑,吃過午飯你就讓我打會兒盹,成不成?你要是困,我就不睡。"

  "很好嘛,你就睡吧。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困。困了我會對你說的。"

  "再開一瓶啤酒給你。糟糕,我忘了看鋪蓋了。"

  "不要緊。我就喜歡喝不曉得牌子的啤酒。"

  "可曉得了牌子可以記著下次再買呀。"

  "下次買到的該又是另外一個陌生牌子了。"

  "羅傑,我睡會兒你真不會怪我?"

  "不怪,美人兒。"

  "你要我別睡的話我可以不睡。"

  "請睡吧,醒過來覺得寂寞,我們再說話。"

  "那就祝你晚安,我親愛的羅傑。真感謝你啊,帶我來作這次旅行,讓我享受了那兩杯酒,那三明治,那不曉得牌子的啤酒,見識了那'遙遠的瑟旺尼河之濱',還要到西部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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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借用了《家鄉的老人家》的一句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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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睡吧,寶貝兒。"

  "我睡。要我的話只管叫醒我。"

  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座椅裡睡著了,羅傑還是照舊開他的車,他怕路上有牲口,所以一直密切注意著前邊的大路。車子在這松林地帶開得飛快,他總是儘量把時速保持在七十英里上下,每個鐘頭都要看一看里程計上的讀數:在預定的六十英里之外又多跑了幾英里路?這一段公路他從來沒有跑過,不過佛羅里達的這一帶他熟悉。此刻他在這條路上飛駛,一心只想快快把路趕完。開車能不埋著頭開就不應該只顧埋著頭開,可是要趕遠路,不這樣埋著頭開不行啊。

  他心想:這無聊勁兒,真惹人厭煩。一是開車無聊,二是前方竟一無景色可觀。要是在比較涼爽的季節,這一帶倒也是個信步閒遊的好去處,可是現在在這裡開著汽車趕路,實在是無聊啊。

  我開車遠行還只是剛開了個頭呢,時間一長自會習慣的。可我還應該多多培養自己的耐力。我人倒不困。大概是我的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厭了。我自己可一點也不覺得厭煩,他心想。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說,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這也得要有功夫,我還真得重新磨練磨練。大約到了後天,就可以見點苗頭了,就可以大開快車而不覺得累了。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

  他伸手到前面,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電臺。海倫娜並沒有醒,所以他就讓收音機開著,由著收音機含含糊糊在他耳邊響,一邊只管想他的心思、開他的車。

  他想:有她在汽車裡睡覺倒是蠻有意思的。她儘管睡著了,給你作個伴兒還是挺有勁的。你這個傢伙真是怪幸運的,他心想。這樣幸運,未免太便宜你了。你剛剛覺得自己體會到了幾分孤獨的滋味,為此你還認真下了番苦功,還當真有了些心得,至少已經摸到點邊兒了吧,可是一下子你又老毛病復發,跟那幫無聊的人廝混在一起了。那幫子人雖還沒有前一幫人那麼無聊,可也無聊得夠瞧的。不,說不定比前一幫還要無聊些呢。你跟他們混在一起,當然也就成為無聊人了。後來你算是脫身了出來,跟湯姆和孩子們一起相處得倒也挺不錯,你覺得已是幸福得無以復加,如其有變,那也只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兒,卻沒想到後來會來了這個姑娘,你像是一步跨進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其中最大的一個領主。如果把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戰前的匈牙利,那你就是卡羅伊伯爵①了。即便算不上最大的領主吧,至少那野雞之類多半都生息在你的領地上。不知道她喜歡不喜歡打野雞呢?她也許會喜歡的。我現在打起來還行。野雞什麼的,還難不倒我。我倒從來沒有問過她會不會打獵。她的母親一旦過足了大煙癮,情緒興奮起來,那槍法是相當不錯的。她最初也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人,活潑和藹,在男女關係上一向無往而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對人家說的話倒從來不是有口無心的。真的,我看她說的倒全是心裡話。恐怕也正因為這樣,所以事情才會有那麼大的危險性吧。反正她的話聽起來總像都是心裡話。不過,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殺了事,就誰也不會相信兩口子的結合實際並不美滿,這大概已經成為一個社會的通病了。歡天喜地開頭的事,到頭來卻沒有不是以慘禍巨變告終的。可我看這大概也是吸毒的必然結果吧。不過話說回來,蜘蛛吃配偶,想來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有好些是相當票亮的。她當時的那個俏,乖乖!就俏得從來少有,真是從來少有。亨利老兄不過是充當了一頓可口的點心罷了。亨利本人也長得挺俊的。當時我們大家對他的那個喜歡也甭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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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哈依·卡羅伊(1875-1955)在匈牙利擁有大片土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擔任過匈牙利首相(1918-1919)。匈牙利民主共和國總統(1919)。後即流亡國外,受缺席判決,土地被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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