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逐客還鄉 | 上頁 下頁


  回到住所以後,外國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點起他那盞能給他靈感的油燈,在寂靜和黑暗中,尋章摘句,苦苦思索,象魔鬼一樣,瘋狂地工作起來。戈德弗魯瓦坐在自己屋裡的窗臺上,眼睛時而看看水上的月影,時而抬頭觀察天空的奧秘。他象往常一樣,悠然神往,從一重天飛向另一重天,看見一幕幕的幻象。他側耳細聽,似乎聽見隱隱的窸窣聲和天使的聲音,依稀瞥見微弱的天光。他置身其中,企圖達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裡是眾光之源,天樂之泉。不久,沿著塞納河水傳來的巴黎市區的喧鬧聲逐漸停息,房子的燈光也一一熄滅,周圍一片寂靜,偌大的巴黎城象疲倦的巨人,慢慢睡著了。午夜的鐘聲敲響了。最輕微的聲音,哪怕是一片樹葉落下來,或者聖母院樹上寒鴉離枝別棲,都會把外國人的精魂召回地上,使孩子從目眩神迷的天國中奔回。這時,老者陡然害怕起來,聽見隔壁房間傳出了一陣呻吟,混和著重物落地的響聲,他老練的耳朵立即聽出是一具屍體。於是,他快步沖出,來到戈德弗魯瓦的房間,看見孩子躺在那裡,象一件形狀難辨的東西。還發現他脖子上系著一根繩子。繩子很長,拖在地上。當他把繩子解開的時候,孩子睜開了眼睛。

  「我現在在哪兒?」孩子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在您自己房間裡。」老者邊說邊驚訝地看著孩子的脖頸和繫繩的釘子。繩子仍然拴在釘子上。

  「在天上。」孩子用甜蜜的聲音回答。

  「不,在地上!」老者反駁道。

  戈德弗魯瓦在透過敞開的玻璃窗照進房間的月光裡踱著,他仿佛又看見水波粼粼的塞納河,河旁空地上的垂柳和青草。水上升起一層薄霧,似煙似雲,籠罩著河面。面對這一景象,他不禁悲從中來,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臉失望的神態。老者向他走來,露出驚訝的表情問他:

  「您剛才想自殺嗎?」

  「是的。」戈德弗魯瓦回答道。他任由老者輕撫他的脖子,仔細察看繩子勒過的地方。

  儘管有點輕微的擦傷,少年大概並不覺得疼。老者估計,少年身體的重量把釘子拽掉了,自殺的企圖並沒有成功,少年只不過摔了下來,毫無危險。

  「乖孩子,那麼您為什麼想死呢?」

  「唉!」少年回答時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我聽見天上的聲音了!那聲音喊著我的名字!以前它還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可這一次,它邀請我到天上去!啊!那聲音多麼柔和!」他做了一個天真的手勢,接著又說道,「我上不了天,於是,便使用我們走向上帝的唯一辦法。」

  「啊!孩子,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老者邊喊邊把戈德弗魯瓦摟進懷裡,激動地緊緊擁抱他。「你是詩人,你懂得勇敢地駕馭暴風雨!你的詩沒有離開你的心田!你活躍熾熱的思想,你的作品醞釀成長在你靈魂之中。去吧,不要把你的想法告訴凡夫俗子!你要成為祭壇,成為祭品和祭司,成為一切!你瞭解天上各界,是嗎?你看見過成群的天使,他們身披白色的羽衣,手持金鈸,以同一個速度飛向天父。你經常看到他們的翅膀在上帝聲音的召喚下搧動,象森林的一叢叢樹梢,在暴風雨中有節奏地搖擺。啊!無限的宇宙多美!你說是嗎?」

  老者使勁握著戈德弗魯瓦的手,兩個人同時凝視著天幕,星星似乎灑下柔和的詩句。他們傾聽著。

  「啊!看見上帝,」戈德弗魯瓦輕輕地喊道。

  「孩子!」外國人忽然嚴厲地說道,「難道你那麼快便忘記了我們的好導師西格爾博士的教導了嗎?你,為了返回天上的祖國,我,為了返回地上的家園,難道我們不應該服從上帝的命令嗎?讓我們順從地走向他強有力的手給我們指出的艱苦的道路吧。難道你對你現在面臨的危險不感到害怕嗎?你沒有命令就來,不到時間就說『我來了!』,這樣,不就等於又返回到比今天你的精魂所遨遊的世界更低的世界了嗎?可憐的迷途天使,難道你不應該感謝上帝讓你生活在一個隻聽到天樂的世界嗎?你難道不是純潔如鑽石,美麗如鮮花麼?唉,如果你象我一樣,生活在痛苦之城,你又該如何呢?我漫步在痛苦之城,心力交瘁。啊!探墳搜墓,尋找可怕的秘密;擦拭他們染血的手,每夜都計算這些手的數目,看著它們向我伸過來,哀求我無法給予的寬恕,仔細觀察殺人兇手的瘋狂抽搐和被害者臨終的叫喊,傾聽令人恐怖的聲音和討厭的寂靜,一個父親吞吃自己死去的兒子時那種寂靜,琢磨死囚們笑聲的含義,在被罪惡揉搓和扭曲、顏色褪盡的物體中,尋找幾個人形,學習幾個活人聽見一定會死的字眼,不斷把亡靈召來,押去審問,這樣做能叫做生活嗎?」

  「別說了!」戈德弗魯瓦叫道,「我不能再看您,再聽您講下去了!我的頭腦逐漸糊塗,眼睛也慢慢看不見了。您在我心裡點起了一把火,把我燒得好苦!」

  「可是,我還是應該說下去,」老者邊說邊搖手,姿勢很特別,對少年起著一種催眠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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