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於絮爾答道:「太太,我祝福你替令郎安排的遠大的前程,能夠實現。」

  這句回答直刺到做母親的心裡:於絮爾最近一次夢中聽到的預言,突然回到澤莉的腦子裡來。她站在那兒,把小眼睛直釘著於絮爾的臉,釘著那麼白皙,那麼純潔,穿著孝服顯得那麼俊美的臉;因為於絮爾已經站起身子,預備把那位自稱為表嫂的送走。

  澤莉問:「難道你相信夢兆嗎?」

  「我作夢的時候太痛苦了,不能不信。」

  澤莉說:「那麼……」

  於絮爾聽見本堂神甫的腳步,便向米諾雷太太行著禮,說道:「再見,太太。」

  神甫發見米諾雷太太在於絮爾家裡,大為驚奇。退休的車行老闆娘又瘦又打皺的臉上,露出一副憂急的表情;神甫不由得瞧瞧這個,瞧瞧那個,把兩人打量了一番。

  澤莉問神甫:「你相信陰魂會出現嗎?」

  神甫微笑著回答:「你相信本金會生利嗎?」

  澤莉心上想:「這些人壞透了,故意賣弄玄虛,嚇唬我們。老教士,老法官,還有薩維尼安那小子,都是串通了的。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夢,好比我掌心裡沒有長什麼頭髮一樣。」

  她冷冷的行了兩個禮,走了。

  「薩維尼安為什麼到楓丹白露去,我知道了,」於絮爾和神甫說著,把決鬥的事告訴了他;還請神甫幫著勸阻薩維尼安。

  「米諾雷太太可是為她兒子向你求婚?」

  「是的。」

  「米諾雷大概把犯罪的事講給老婆聽了,」神甫補上一句。

  這時法官來了。他一向知道澤莉恨於絮爾,聽到澤莉剛才那種行動和建議,便望著神甫,意思之間是說:「咱們出去一會,我有話跟你談,別讓於絮爾聽見。」

  法官對於絮爾說道:「你拒絕八萬法郎進款和奈穆爾第一個公子哥兒的親事,薩維尼安會知道的。」

  於絮爾回答:「難道這算得上犧牲嗎?一個人真愛的時候談得上犧牲兩字嗎?拒絕一個咱們都瞧不起的男人的兒子,有什麼可稱讚的?別人盡可把心中的嫌惡當做德行,可是由姚第先生,夏勃隆神甫,米諾雷醫生教育出來的姑娘,不能存這個心!」她說著望瞭望醫生的肖像。

  邦格朗拿著於絮爾的手親了一下。

  邦格朗和神甫走到街上,問神甫:「米諾雷太太剛才的來意,你知道沒有?」

  「什麼來意?」教士望著邦格朗,假裝不懂。

  「她想借此退還贓款。」

  「難道你以為?……」神甫問。

  「我不是以為,而是肯定的;嗨,你瞧!」

  法官說著,指著米諾雷:米諾雷正向他們這邊過來,預備回家;兩位老朋友卻從于絮爾那兒走出,望著大街的上手方面踱過去。

  「以前出庭重罪法庭的時節,我自然有機會看到許多人受著良心責備的例子,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情形!一個無憂無慮的人,精壯結實,臉孔緊繃繃的象鼓一般,怎麼會變得毫無血色,腮幫上的皮肉那麼軟綿綿的?眼睛四周的黑圈是怎麼來的?象鄉下人那樣健旺的精神怎麼會不見的?你可曾想到這個人腦門上會有皺襇嗎?這大漢會擔心事嗎?唉!他終於良心出現了!懊悔內疚的現象,我是熟悉的,正如你神甫熟悉一個人懺悔的現象。我過去所看到的都是等待受刑,或者就要去受刑,以便跟社會清帳的人:他們不是聽天由命,便是存著報復的心;可是眼前這個例子,是罪孽沒有補贖的內疚,純粹的內疚,只管抓著罪人的心一片片的扯。」

  法官攔住了米諾雷,說道:「彌羅埃小姐回絕了令郎的親事,你還沒知道罷?」

  神甫接著說:「可是你放心,令郎和波唐杜埃先生的決鬥,彌羅埃小姐會阻止的。」

  「啊!那麼我女人辦的交涉成功了,」米諾雷道,「我很高興;要不然我就沒有命啦。」

  「的確,你改變得真厲害,叫人認不得了,」法官說。

  米諾雷瞧瞧邦格朗,瞧瞧神甫,疑心神甫洩漏了秘密;但夏勃隆面不改色,安詳之中帶些悲涼的神氣,叫犯罪的米諾雷放了心。

  法官接著又說:「我覺得更奇怪的是,照理你該心滿意足了。你做了魯弗爾古堡的主人翁,又把佃戶農莊和你所有的農莊,磨坊,草原,跟魯弗爾並在一起。加上公債,你每年一共有十萬法郎收入了。」

  「公債我是沒有的,」米諾雷搶著說。

  「嘿!」法官叫了一聲,「這也跟令郎對於絮爾的愛情一樣,一會兒瞧她不起,一會兒向她求婚。你先恨不得送她性命,然後又想娶她做媳婦,親愛的先生,你准是心中有事……」

  米諾雷想回答,支吾了一會,只說了句:「法官先生,你真好笑。再見了,兩位。」他慢吞吞的走進布爾喬亞街。

  「他明明偷了咱們可憐的於絮爾的財產!可是哪裡去找證據呢?」

  神甫說:「但願上帝……」

  法官接著道:「上帝使我們心裡有種感覺,這感覺已經清清楚楚表現在這個傢伙身上;可是大家把這個叫做猜測,而人間的法律是不答應我們單憑猜測的。」

  夏勃隆神甫不愧為教士,聽了這話竟一聲不出。

  在這個情形之下,夏勃隆神甫常常不由自主的想到兩件事:第一是那樁差不多已經由米諾雷招認的竊案,第二是因為於絮爾的清貧而耽擱下來的婚事。老太太暗中早已向懺悔師承認,不應該在醫生活著的時候不同意兒子的親事。第二天,他做了彌撒,走下神壇,忽然心中有個念頭閃過,清楚有力,象一句說話一般。他示意於絮爾,教她等一會;然後他早飯也沒吃,就到了於絮爾家裡。

  神甫說:「你夢裡聽見乾爹說的,當初夾公債和鈔票的兩本書,我想看一看。」

  于絮爾和神甫到樓上藏書室裡,把《法學總匯》第三卷找了出來。老人一打開就很驚異的發覺,那些不象封面那樣硬朗的書頁上,還留著夾過公債票的印子。在另外一冊的兩頁對開紙中間,又看到長時期夾過一包文件的痕跡,書也不大闔得攏了。

  布吉瓦勒女人看見法官在街上過,便嚷道:「邦格朗先生,你上來罷!」

  邦格朗上樓的時候,因為於絮爾在黏在外封反面的彩色襯頁上,看見有米諾雷醫生親筆寫的三個號碼,神甫正戴上眼鏡預備細看。

  神甫說:「怎麼回事?咱們的醫生是愛惜版本的,怎麼肯把襯頁隨便塗抹!呦!原來是三個數目字,前面還有個數目,開頭寫著一個M,後面一個數目,開頭寫著一個U。」

  邦格朗嚷道:「你說什麼?讓我瞧瞧。看到這樣天理昭彰的事,那般無神論者還不睜開眼來嗎?我相信,人間的法律是從天地間無所不在的,神明的旨意發展出來的。」

  他摟著於絮爾,吻了吻她的前額:

  「噢!孩子,你從此可以快樂了,有錢了,而且是經我的手!」

  「你怎麼啦?」神甫問。

  布吉瓦勒女人抓著法官的藍外套,嚷道:「噢,親愛的先生!你這麼說,我真要擁抱你啦。」

  神甫道:「你得把話講明,別讓我們空歡喜。」

  於絮爾猜到要告人家刑事官司了,便說:「倘若我的財富要拿別人的痛苦去換,那我……」

  法官打斷了她的話,說道:「你可想想,你要使咱們的薩維尼安多麼快活啊。」

  「你這是瘋了!」神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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