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乾爹可曾和你談過這一類的事?」

  「常常談的。對於這些問題,他後來意見完全改變了。他和我講過不知多少次,巴黎有一個女的,聽見你在奈穆爾為乾爹祈禱,看見你在曆本上把聖薩維尼安的本名節做了一個紅點作標記,你乾爹的皈依宗教就是從那天起的。」

  於絮爾尖著嗓子叫起來,把神甫嚇了一跳;她想起乾爹回到奈穆爾,看出她的心事,把曆本拿走的情形。

  她道:「既然這樣,我的夢境大概也是真的了。乾爹在我面前顯形,象耶穌對門徒顯形一樣。他身體裹在一層金光裡頭,還講話呢!我想請你做一台彌撒使他靈魂安息,還得求上帝幫助,讓他停止托夢,免得我難受。」

  於是她詳詳細細的說出三場夢,肯定夢中的情形都千真萬確,自己的動作也很自由,的確是遊魂出去,在姑丈的指揮之下行動非常方便。神甫素來知道于絮爾誠實不欺,他覺得特別奇怪的是,於絮爾把澤莉從前在車行裡的臥室說得一點不錯,那是於絮爾非但沒去過,也從來沒聽人講過的。

  於絮爾問:「這些奇怪的夢怎麼會來的?我乾爹的見解又是怎麼樣的?」

  「孩子,你乾爹是根據假定出發的。他先認為可能有一個心靈的世界,一個思想的世界。假如思想是人類獨有的創造,假如思想並不消滅而有它們獨特的生命,那麼它們也必有形體;但那種形體是我們身體上的知覺接觸不到的,只有我們內在的知覺在某種情形之下才能體驗到。因此你可能被乾爹的思想包裹了,也可能是你把他的面貌加在他的思想之上。另一方面,倘若米諾雷真做了那些事,那些事就會蛻變為思想;因為一切行動都是許多思想的結果。倘若思想果真在一個心靈世界中活動的話,一朝你的精神進了心靈世界,就可能看見那些思想。這一類的現象,並不比記憶更奇怪,而記憶的現象就和植物的香味同樣的出奇,同樣的不可解;也許植物的香味就是植物的思想。」

  「天哪!你把世界擴大了。可是怎麼能聽見一個死去的人說話,看見他走路,活動呢?……」

  夏勃隆神甫回答:「瑞典的斯威登堡,曾經確實證明他和死人有過來往。來,跟我到藏書室去,念一念在圖盧茲斬首的,赫赫有名的德·蒙摩朗西公爵的傳記。他當然不是一個捏造事實的人;他的傳記裡頭有一件事很象你的遭遇,並且也是一百年前的卡爾丹經歷過的。」①于絮爾和神甫走到樓上,神甫找出一冊小小的十二開本的書,一六六六年在巴黎印的《亨利·德·蒙摩朗西傳》,作者是當時認識公爵的一個教士。

  ①見本卷第295頁注②。

  神甫把書翻到一七五頁和一七六頁,交給於絮爾:「你念罷。這一段是你乾爹常看的;哦,書裡還有他的鼻煙屑子呢。」

  「啊!這就叫做人亡物在!」於絮爾說著,接過書來念了:

  普裡瓦之圍是很出名的戰役,因為損失了幾員司令:陣亡的兩位大將,一個是在城下受傷的德·于克塞爾侯爵,一個是頭部中彈的德·波特侯爵。他陣亡那天,正要升為法蘭西元帥。德·蒙摩朗西公爵睡在營帳裡,聽見一個很象侯爵的聲音和他告別,把他驚醒了。他和侯爵既是近親,感情又極密,便以為這幻覺是心裡太關切侯爵的緣故;公爵素來宿在營內,深夜辦公的辛苦使他一翻身又睡著了,根本不以為意。不料剛一睡去,同樣的聲音又來打擾他,夢中見到的陰魂使他又醒過來,同時還清清楚楚聽到陰魂沒隱滅以前說的幾個字。於是公爵回想起來:有一天,他和侯爵一同聽哲學家彼塔爾①講到靈魂和肉體分離的事,當時兩人約定,誰要先死而可能的話,就來向另外一個人告別。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擔心夢兆或許竟是事實,立刻打發人到離開很遠的侯爵的營部去。去的人還沒回來,王上已經派著幾個能安慰他的人來報告凶訊了。

  這件事,我聽見德·蒙摩朗西公爵講過好幾次,情節的奇妙與真實性,我認為是值得公之於世的;至於原因,只能由學者去討論了。

  ①彼塔爾,十七世紀的法國哲學家。

  「那麼,我該怎辦呢?」於絮爾問。

  神甫回答:「孩子,事情重大,而且與你利益攸關,應當嚴守秘密。現在你把托夢的事告訴了我,大概不會再作這種夢了。你身體已經相當壯健,能夠上教堂了,明兒你先去謝謝上帝,再求他使你乾爹靈魂安息。你放心,你的秘密交在一個最謹慎的人手裡。」

  「你可不知道我臨睡的時候多麼恐怖!乾爹瞅著我的眼神才可怕呢!最近一次夢裡,他還扯著我的衣衫,把我瞧得特別長久。我醒來,臉上都是眼淚。」

  「放心,他不會再來了。」

  神甫立刻上米諾雷家,要他在中國書房裡和他單獨談話。

  「這兒不會有人聽見嗎?」神甫問米諾雷。

  「不會的。」

  於是神甫目光很溫和,可是很留神的望著米諾雷的臉,說道:「先生,你應該知道我的為人;我要和你談些嚴重的,非同小可的,只和你一人有關的事;請你相信,我是絕對保守秘密的,但我不能不來告訴你。你老叔在世的時候,這兒,」

  神甫指著安放那家具的地位,「曾經擺著一口白石面子的布勒小酒櫃(米諾雷臉色發白了),桌面底下,你老叔放著一封給他乾女兒的信……」

  神甫把米諾雷的行事講給米諾雷自己聽,一點細節都不刪掉。退休的車行老闆聽到兩根火絨沒點著,覺得頭髮根都在頭皮底下亂抽。

  教士敘述完了,米諾雷聲音哽塞著說:「這種笑話,誰編出來的?」

  「死人親口說的!」

  這句回答使米諾雷微微打了個寒噤,原來他也夢見了醫生。

  「啊,神甫,上帝為我顯出這些奇跡,真是抬舉我了,」米諾雷因為感覺到危險,居然說出平生僅有的一句風趣話。

  「上帝的所作所為都是很自然的,」神甫回答。

  米諾雷定了定神,說道:「你那見神見鬼的玩意兒,嚇不倒我。」

  「親愛的先生,我不是來嚇你的;因為我對誰也不會提到這件事。真相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那是你和上帝的交涉。」

  「神甫,你相信我會做出這種可怕的欺詐的事嗎?」

  「我只相信人家向我承認而表示懺悔的罪惡,」教士的口氣象使徒一般。

  「罪惡?……」米諾雷嚷道。

  「後果極可怕的罪惡。」

  「為什麼?」

  「因為它逃過了人間的法網。凡是不在現世補贖的罪惡,都得在他世界補贖。無辜的人吃的虧,都由上帝親自報復的。」

  「你相信上帝會管這些小事嗎?」

  「假如上帝不能把大千世界一覽無餘,象你看一個地方的風景似的,他就不成其為上帝了。」

  「神甫,你能保證這許多細節只是從我老叔那兒知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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