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米諾雷和瑪森彼此獰笑了一會,又瞧著法官,眼中帶著惡毒的猜疑的神氣;那在瑪森是無意的,在車行老闆是有心的。於絮爾一見之下,猜到他們的用意,不由得站起身子,臉色發白,好似渾身的血都流完了,眼中象霹靂一般射出一道斲傷她自己元氣的火光,聲音哽咽著說道:

  「啊!邦格朗先生,這房裡的東西都是乾爹好意送給我的,他們要拿儘管拿罷;我身上只有這幾件衣服,我走出房間,從此不進來了。」

  於絮爾說著,走進乾爹的臥室,不管別人怎麼央求,再也不肯離開;因為那些承繼人對自己的行為也覺得有些慚愧了。于絮爾吩咐布吉瓦勒女人到老驛站旅館定下兩間房,以後再在鎮上找個地方和她同住。她回到房裡拿了祈禱用的經文,和本堂神甫,副司祭,薩維尼安,幾乎整夜都在一塊兒守靈:她不是禱告,便是哀泣。薩維尼安等母親睡下就過來,一聲不響的跪在於絮爾身旁,於絮爾對他淒然笑了笑,感謝他這樣至誠的來分擔她的憂苦。

  邦格朗捧了一個大包裹交給於絮爾,說道:「孩子,你姑丈的一個女承繼人,把你所有的更換衣服從五斗櫃裡拿出來了;因為你的東西要啟封以後才能拿,而啟封還要等好幾天。為了保護你的權益,我把你的臥房也給封了。」

  於絮爾迎上去握著他的手,答道:「謝謝你,先生。你再瞧他一眼:不是很象睡熟的樣子嗎?」

  老人的臉色象一朵不久就要枯萎的鮮花,凡是臨死沒有痛苦的人都是這樣的。

  法官湊著于絮爾的耳朵問:「他臨終沒有私下給你什麼東西嗎?」

  「沒有,他只提到一封信……」

  「好罷!那一定能找到的,」邦格朗接著說,「他們要求貼封條,對你倒是很有利的。」

  天剛亮,於絮爾和這所屋子告別了:她在這兒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尤其那間樸實無華的臥房是她愛情的發源地,使她特別留戀,便是在極度憂傷的心境之下,也不免對著這個安靜而甜蜜的住所掉了幾滴惋惜的眼淚。她最後一次把屋內的窗子和薩維尼安的臉輪流瞧了一會,走出大門到客店去:布吉瓦勒提著包裹跟著,邦格朗攙著她的手臂,跟著她的還有溫柔的保護人薩維尼安。可見老人儘管用心周密,事實證明還是多疑的法學家料得不錯。不久這法官就要看到于絮爾兩手空空,被那般承繼人欺負了。

  第二天傍晚,全鎮的人都來送喪。聽到承繼人們對付養女的手段,極大多數的人覺得是應該的:那是遺產攸關,非同小可;老頭兒一向藏頭露尾;於絮爾可能自以為有什麼名分,承繼人這麼辦不過是保護自己的財產;何況于絮爾在老人生前盛氣淩人,老叔對待承繼人也象玩冰球戲的時候對待野狗似的。但羨來·米諾雷,據嫉妒車行老闆的人說,當了助理檢察官並無成就,也回家來送喪。於絮爾不能到場,躺在床上發著神經性的高熱,一半由於受了承繼人們的侮辱,一半由於過度的哀傷。

  有幾個承繼人指著薩維尼安,說道:「嘿!看他虛情假意的哭成這樣!」但薩維尼安為了醫生的死,的確非常悲傷。

  古鄙回答:「他應該不應該哭,還是問題。別忙著開心,財產還沒啟封呢。」

  米諾雷心裡有數,說道:「噢!你老是大驚小怪的嚇我們。」

  靈柩正要從教堂發引,送往墓園的當口,古鄙碰到一件大為失意的事:他想挽著但羨來的手臂同行,遭了拒絕;助理法官這個舉動,等於當著奈穆爾全鎮的面不認古鄙是老夥計了。

  古鄙私忖道:「嗯,耐著點兒罷,我此刻是沒法出氣了。」

  他那顆冰冷的心,卻象海綿一般在胸中脹大起來。

  檢察官是孤兒的法定監護人;開啟封條,清點遺產之前,檢察官先得委託邦格朗做代表,辦這手續需要相當時間。關於米諾雷的遺產,大家紛紛議論了十天之久;終於繼承開始了,①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嚴格執行。公證人迪奧尼斯正是得其所哉,進賬不少;古鄙也趁此機會興風作浪。遺產的數目既然很可觀,辦案的手續自然很繁複。辦過第一道手續,照例得吃一頓。公證人,幫辦,承繼人,見證,都喝著家藏的名酒。

  ①「繼承開始」為歐美法律的專門名詞,大抵遺產繼承因被繼承人之死亡而開始,在一定期間之內應開具遺產清冊呈報法院。

  在外省,尤其在小城市裡,居民都是住的自己的房產,要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盤進什麼鋪子的人,差不多老是連屋子一起買下的。檢察官托治安法官邦格朗照料孤兒的權益,法官覺得要于絮爾能搬出旅館,只有勸她自己買房。在大街和橫跨運河的橋相交的地段,正好有一所小屋子:進門是一個過道,底層只有一間餐室,臨街開著兩扇窗;餐室後面是廚房;從廚房的玻璃門出去,有一個三丈見方的院子。一座狹小的樓梯,臨河有幾個小窗洞取光。二層樓有三間房,頂上還有兩間擱樓。屋價是六千法郎。邦格朗向布吉瓦勒女人借了兩千法郎積蓄,先交付一部分屋價,餘下的再分期拔清。

  于絮爾要買進乾爹的藏書;邦格朗看到屋子的進深正好擺得下書架,教人把二樓的兩間房前後打通。因為薩維尼安和邦格朗把那些管打掃,油漆和裝修的工人催得很緊,於絮爾到三月底居然能離開旅館,搬進這所難看的屋子了;但她的臥室仍舊和承繼人把她趕出來的那間一模一樣;法官啟封的時候,把她原有的家具都搬了來。布吉瓦勒睡在於絮爾臥房的頂上一層,只要小主人拉著床頭的鈴,她立刻可以下來。派作藏書室用的房間,底層的堂屋和廚房,都還空著,只粉刷了一道,糊了花紙;專等乾爹的遺物拍賣的時候去買家具來佈置。

  法官和神甫雖然深知于絮爾的性格,還是替她擔心,認為從老醫生給她過慣的高雅富足的生活,過渡到這個清貧簡陋的生活,未免太突兀了。薩維尼安為之傷心透了,好幾次暗中貼錢給工匠和家具商,一定要讓於絮爾至少在房間內部,不覺得以前和現在的臥室有什麼分別。但只要瞧著薩維尼安就心裡快活的姑娘,對一切都安之若素。兩位老朋友看著更加感動了;除了過去的事實證明以外,她又再度證實只有感情方面的痛苦才會給她打擊。她為了乾爹的故世,悲痛之極,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了變化,雖然這變化使她的親事又添了一重障礙。薩維尼安鑒於她生活清苦,大為不樂;而她看到薩維尼安的不樂,又覺得十分難過,甚至搬進新屋那天,她早上望了彌撒出來,附在他耳邊說:

  「沒有耐性,愛情是不會成功的;咱們等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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