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薩維尼安對醫生道:「先生,家母給了我一個好差事;她負責歸還你的錢,可是把感恩兩字交給我了。」

  神甫接著說:「你第一年就得張羅一萬一千法郎,因為除了利息,還有立借據的公費。」

  米諾雷聽了便告訴公證人:「先生,既然波唐杜埃太太母子兩位沒能力付公費,還是歸我代付,你把這筆款子加在借款裡頭罷。」

  公證人在借據上批明瞭,把總數改作十萬零七千法郎。所有的契據都簽過字,米諾雷便推說身子疲倦,跟公證人和兩個見證同時告退。

  那時只有神甫一個人留下,他說:「太太,你幹嗎要得罪這個心地多好的米諾雷先生呢?他替你在巴黎至少省了兩萬五千法郎,又那麼周到,另外留著兩萬,給令郎料清他的零碎債務……」

  她吸了一撮鼻煙,回答道:「你那個米諾雷狡猾得很,他做的事,他自己心裡明白。」

  薩維尼安對神甫說:「家母以為他把我們的田莊並在一起,存心逼我娶他的乾女兒,仿佛一個姓波唐杜埃的男子,凱嘉魯埃家的外甥,真會受人強迫,娶一個不願意娶的人似的。」

  一小時以後,薩維尼安上醫生家去了;一般承繼人由於好奇,都擠在那裡。青年子爵的到場,給大家一個很大的刺激,尤其因為每人的感想各各不同。克勒米耶和瑪森家的兩位小姐,交頭接耳,看著於絮爾,於絮爾臉紅了。兩個做母親的和但羨來說,古鄙對這樁親事的看法可能準確的。在場的人都把眼睛釘著醫生,醫生卻並不站起來迎接子爵,只向他點點頭,手裡照舊拿著骰子缸,他正和邦格朗先生玩西洋雙六棋。醫生這副冷淡的神氣使所有的人都很奇怪。

  他道:「於絮爾,我的孩子,彈點兒琴給我們聽罷。」

  於絮爾一彈琴就不用發慌,便很高興的撲到樂器前面,翻那堆綠面子的樂譜;承繼人們看著只得嘴上叫好,心裡叫苦;因為他們認定老叔和波唐杜埃母子之間必有什麼計謀,特意來探聽的,不料這一下既要受罪,又開不得口了。

  一支本身很貧乏,但由一個受著深情鼓動的少女演奏的樂曲,比一支大規模的,由一個熟練的樂隊聲勢浩大的演奏出來的序曲,往往給人更深的印象。無論什麼音樂,除了作曲家的思想,還有演奏家的靈魂,能憑著這門藝術獨有的伸縮性,使一些並沒多大價值的樂句變得有詩情,有深意。這一點,從前帕格尼尼在小提琴上已經證明過了,近來蕭邦又在鋼琴上加以證實。這位神妙的天才與其說是一個音樂家,不如說是一顆現身說法的靈魂,借著各種樂曲,甚至於幾個簡單的和絃,來表達他自己。于絮爾以她那種高雅而嬌弱的素質,就屬￿這一派少有的天才;但施模克老人,那個每星期六來教她,而在她遊覽巴黎的期間每天都給她上一課的老師,把女學生的才具琢磨得更完滿了。於絮爾那晚挑選的《盧梭的幻夢》,是埃羅爾德①的少作,本身就不無深度可以供演奏家發揮;她再加上在胸中騷動的感情,把題目上的幻夢二字給點明了。由於韻味深長,如夢如幻的演奏,她用自己的心和薩維尼安的心說話,把一些差不多有形體的思想,象雲霧一般的罩著愛人。薩維尼安坐在鋼琴盡頭,肘子靠在琴蓋上,左手托著頭,不勝讚歎的瞧著於絮爾。於絮爾眼睛望著護壁板,好象向一個神秘的世界打著問號。此情此景,怎麼能不使一個男人動心呢?真正的情感自有一種磁性作用,何況於絮爾還想洩露自己的內心,好比風騷的女子用裝飾來討人喜歡。藝術之中惟有音樂是用思想跟思想說話的,不需要語言,色彩與形式的幫助;於絮爾便是借了音樂的力量表白她的心,把薩維尼安引進那個奇妙的世界。天真原來和兒童有一樣的魔力,一樣能使人入迷;而于絮爾就從來沒有象這個時候,象她進入生命新階段的時候那麼天真。神甫邀薩維尼安入局玩惠斯特,把他的夢驚破了。於絮爾繼續彈奏。承繼人都走了,只剩下但羨來一人,還想探明叔祖,子爵和於絮爾的用意。

  ①埃羅爾德(1791—1833),法國作曲家。

  少女闔上琴蓋,過來挨著乾爹坐下;薩維尼安和她說:

  「小姐,你的才藝跟感情一樣了不起。你的教師是誰啊?」

  醫生回答:「是個德國人,住在孔蒂河濱道上,靠近後妃街。要不是我們在巴黎的期間,他天天給於絮爾上一課,今天早上他又該到這兒來了。」

  於絮爾道:「他不但是個大音樂家,還是個天真的可愛的人。」

  但羨來高聲說道:「學費一定很貴罷!」

  牌桌上的人彼此望瞭望,微微一笑。牌局完了,整個晚上都若有所思的醫生,瞧著薩維尼安,帶著無可奈何而不勝遺憾的神氣。

  他說:「先生,你急於來看我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令堂大人疑心我有些不大高尚的意圖;為了免得坐實,我只能要求你今後別再來看我,雖則你的光臨使我覺得很榮幸,雖則我也很高興和你親近。我要保全名譽,保持清靜,所以咱們不得不斷絕鄰居間的往來。希望你轉達令堂大人,我不請她下星期日賞光到舍間來吃飯,因為我料定她臨時會身體不舒服的。」

  老人說完,向年輕的子爵伸著手,子爵恭恭敬敬的握著,回答道:「先生,你說得不錯。」

  接著他告辭了,向於絮爾行禮的時候,不免流露出惆悵多於失望的情緒。但羨來和子爵同時出門,可是沒法搭訕,因為薩維尼安三腳兩步就奔回家了。

  兩天之內,那些承繼人只談著波唐杜埃母子和米諾雷醫生的不融洽;他們佩服迪奧尼斯料事如神,同時也認為遺產保住了。那時階級的限制已經打破;醉心平等的風氣使所有的人不分高低,使一切都受到威脅,連軍隊的服從,在法國代表權力的最後一個堡壘也岌岌可危了;除了雙方的反感,或者財產的多寡之外,男女的愛情已經沒有什麼障礙了:在這樣一個時代,只有一位布列塔尼老太太的固執和米諾雷醫生的尊嚴,才會在兩個情人之間立下幾道關塞;關塞的作用,跟從前一樣,不是減弱,而是加強愛情的。在一個熱情的男人,越是千辛萬苦得來的女子,越是了不起。薩維尼安明明看到需要鬥爭,需要努力,也感覺到前途渺茫;僅僅這幾點已經使他把於絮爾視同至寶,非征服不可了。萬物成長時期的長短原是由自然律支配的,也許我們的感情也受同一規律支配:

  壽命長的,童年也長!

  第二天早上起身的時候,於絮爾和薩維尼安都轉著一個同樣的念頭。這種默契本來就能促發愛情,何況在這個場合已經是有了愛情的證據,而且是最甜蜜的證據。少女輕輕的揭開窗簾,只露出一個極小的隙縫,剛好能瞧見薩維尼安的臥房,不料她愛人的臉也伸在對面窗子的拉手高頭。窗子既然給了情人們極大的方便,無怪政府要抽窗戶稅了。於絮爾這樣偷覷一下,也算對乾爹冷酷的措置表示抗議。然後她放下窗簾,打開窗子,關上百葉窗;這樣她可以望見對方而不讓對方看見了。當天她到臥房去了七八次,每次都看見年輕的子爵在那裡寫信,寫了撕掉,撕了又寫,那准是寫給她的了!

  下一天清早,於絮爾剛醒,布吉瓦勒女人就遞給她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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