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啊!太太,你去看他,你只要出三厘利息;他來看你,你就得出五厘了。」神甫覺得這個充分的理由可以說服老太太,「倘若你由公證人迪奧尼斯和書記瑪森經手出賣佃戶農莊,在價錢方面要吃虧一半;他們決不肯把現錢借給你,存心要趁你為難的時候占你便宜。什麼迪奧尼斯,什麼瑪森,還有鎮上一般凱覦你的田莊,知道你兒子關在牢裡的有錢的人,我跟他們都沒有交情。」

  「好,他們知道就知道罷!」老太太舉著手臂直嚷,「噢!神甫,你的咖啡都涼了……蒂安奈特!蒂安奈特!」

  蒂安奈特是一個年紀上了六十歲的布列塔尼老婆子,穿著短襖,戴著布列塔尼便帽,急急忙忙進來,拿神甫的咖啡去重煮。

  她看見神甫想端起來喝,便道:「神甫,放心,我拿去隔水溫一溫,味道不會變的。」

  「那麼,」神甫用他那種帶著勸導意味的聲音又說:「我先去通知醫生,你等會兒來罷。」

  經過一小時的口舌,神甫翻來覆去把理由說了十來遍,老太太方始讓步;而這位傲慢的凱嘉魯埃直聽到神甫說出「你不去,將來薩維尼安會去看他的!」以後,才表示屈服:

  「那麼,還是我自己去的好。」

  鐘上正好敲九點,神甫走出嵌在大門中間的小門,奔到醫生家的鐵門口使勁打鈴。他這兒剛由蒂安奈特送出,那兒就由布吉瓦勒女人迎進;老奶奶說:「神甫,你來得這麼晚!」

  對門的老傭人卻說:「太太正在傷心,幹嗎你老早就走了?」

  神甫看見一大堆人擠在醫生那間棕綠兩色的客廳裡;因為迪奧尼斯路過瑪森家,已經把老叔的話述了一遍,讓幾位承繼人放心了。

  他說:「我相信於絮爾心裡有人,這樁愛情將來只會給她痛苦和煩惱;她念頭古古怪怪的(一般公證人都用這種字眼來形容多愁善感),一時還嫁不出去呢。因此你們不用多心:儘管對她獻點兒小殷勤,好好的侍候你們老叔;他精明透頂,一百個古鄙還鬥不過他哩。」公證人這麼說著,沒知道古鄙這個詞兒原是從拉丁文的vulpes(狐狸)化出來的。

  所以,瑪森夫婦,克勒米耶夫婦,車行老闆和但羨來,奈穆爾的醫生和邦格朗,在醫生家湊成了一個熱鬧而少有的集會。夏勃隆神甫走進客堂,聽見鋼琴聲。於絮爾正在結束貝多芬的《F大調交響樂》。①孩子自從被乾爹提醒之後,心裡也討厭那些承繼人:雖是天真,無邪,她也賣弄小手段,有心挑這闊氣勢雄壯,要經過研究才能瞭解的音樂,教那般女太太們掃興。越是美妙的音樂,無知的人越不會欣賞。客廳門一開,一露出夏勃隆神甫那張年高德助的臉,承繼人們便趕緊站起身子,如逢大赦般的嚷著:「啊!神甫來了!」

  ①這是指改編為鋼琴曲的交響樂。貝多芬的第六、第八兩交響樂都是F大調,作者此處未注明何曲。

  這聲叫喊,也在牌桌上引起回聲。邦格朗,奈穆爾的醫生和米諾雷老人正在那裡受罪,因為克勒米耶要討好舅舅,厚著臉自動和他們湊成一局惠斯特。於絮爾離開了鋼琴。醫生也站起來好象是招呼神甫,其實是借此散局。那些承繼人在老叔面前把于絮爾的才藝天花亂墜的恭維了一陣,告辭了。

  正在關鐵門的時候,醫生叫了聲:「朋友們,再見了。」

  出了屋子幾步路,克勒米耶太太就對瑪森太太說:「嘿!這就是花那麼多錢學來的!」

  瑪森太太道:「我才不花了錢,讓我的小阿莉娜在家裡敲得震天價響呢。」

  克勒米耶道:「她說那是貝多方作的,算是個大音樂家,很有名氣的。」

  「哼,在奈穆爾才不會出名呢,」克勒米耶太太回答,「怪不得他叫做什麼白多瘋。」

  瑪森道:「我看那是老叔有心不要我們再去;他對小丫頭一邊指著那本綠面子的書,一邊還眨眼睛呢。」

  車行老闆接口說:「他們覺得砰砰訇訇的響聲好玩,那的確還是關在家裡的好。」

  克勒米耶太太道:「邦格朗先生打牌的興致真好,虧他受得了那些咒命曲(奏鳴曲)。」

  那時,於絮爾走到牌桌旁邊坐下,說道:「在一般不懂音樂的人面前,我永遠彈不好琴的。」

  神甫道:「富於內心生活的人,感情只能在友好的環境中發洩。教士在惡魔面前不能祝福,栗樹在太肥沃的土地上不能生長;同樣,有性靈的音樂家遇到外行會精神不振。在藝術方面,我們的心靈是以周圍的心靈作環境的,我們給它們的生命力,是和從它們那兒汲取的生命力相等的。人的感情逃不出這個定理,我們的兩句成語也是從這個定理來的,一句是:遇到狼,跟著嗥;一句是:物以類聚。但只有天性溫柔而敏感的人,才會象你那樣的感到痛苦。」

  醫生道:「所以普通女子的痛苦,對我的小於絮爾可能致命。我離開世界以後,希望你們在她和世俗之間築起一道牆垣,保護這朵象卡圖盧斯①詩中說的utflos②,等等……」

  ①卡圖盧斯(公元前87—54),著名的拉丁詩人。

  ②拉丁文:空穀幽花。

  「於絮爾,那幾位太太著實奉承你呢,」邦格朗微笑著說。

  「奉承得有點俗氣了,」奈穆爾的醫生批評了一句。

  米諾雷老人道:「我覺得虛假的奉承總是俗氣的。為什麼呢?」

  神甫說:「真誠的情意本身就不俗。」

  於絮爾又焦急又好奇的對神甫瞧了一眼,問:「你可是在波唐杜埃太太家吃晚飯的?」

  「是的,可憐的太太傷心得很,說不定今天晚上會來拜訪你,米諾雷先生。」

  「既然她心裡難受,有事找我,應該由我去看她。咱們把這最後一局快些結束罷。」

  於絮爾在桌子底下把老人的手按了一按。

  法官說:「她兒子太不懂事了,沒有監護人,獨自住在巴黎是不行的。前一晌聽見有人向這裡的公證人打聽老太太的田莊,我就猜到他要送母親的命了。」

  「你相信他下得了手嗎?」於絮爾說著,惡狠狠的向邦格朗瞪了一眼;邦格朗私忖道:「唉,可憐她真的愛著他。」

  奈穆爾的醫生接口道:「那倒不一定。薩維尼安天性還是好的,所以會坐牢;壞蛋是從來不會入獄的。」

  「諸位,咱們歇了罷,」米諾雷老人大聲說,「只要能夠使一個可憐的母親止住眼淚,就該趁早把她止住。」

  四位朋友站起來,一同出去了;於絮爾跟到鐵門口,看著乾爹和神甫敲對面的門。蒂安奈特把他們讓了進去,於絮爾卻坐在屋子外面的一根界石上,叫布吉瓦勒女人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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