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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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是這樣……」公證人差點兒露出馬腳來,急忙改口道:「為波唐杜埃家的聲望著想,幸虧是這樣。」 關於這位好心和老實的法官,我們得說句公道話:從大門口走回客廳的路上,他死了心,不敢再希望有朝一日把於絮爾叫做媳婦了;當然他心裡是替兒子惋惜的。邦格朗本意是等兒子當上署理法官的時候,給他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的財產;假定醫生再給于絮爾十萬法郎陪嫁,這兩個青年便是一對珠聯璧合的夫婦;他的歐也納的確是個忠誠可愛的小夥子。或許就因為他過分的稱讚歐也納,引起了米諾雷老人的疑心。 邦格朗心上想:「還是回頭去打鎮長女兒的主意罷。不過於絮爾即使沒有陪嫁,也強似有一百萬妝奩的勒弗羅-克勒米耶小姐。現在得想法讓於絮爾嫁給波唐杜埃,萬一她真愛他的話。」 老醫生關上通往藏書室和花園的門,帶著乾女兒坐在臨河的窗下對她說: 「狠心的孩子,你怎麼的?我跟你相依為命;沒有你的笑容,我怎麼過日子呢?」 「薩維尼安關在牢裡啊,」她回答了這句,淚如泉湧,抽抽噎噎的哭了。 老人象父親那樣好不焦急的按著她的脈,想道:「這一下沒事了。可憐!她和我女人一樣神經脆弱。」他去拿了聽筒來放在於絮爾胸口,把自己的耳朵湊上去,自言自語的說著: 「啊,好啦!好啦!」然後又望著她說:「我的寶貝,沒想到你愛他已經愛到這個地步。但是你得把我看作你自己一樣,把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統統說給我聽。」 於絮爾哭著回答:「乾爹,我並不愛他,我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可是我一知道這可憐的青年關在牢裡,你這個多慈悲的人竟狠著心腸,不肯救他出來……」 「於絮爾,我的小天使,你不愛他,為什麼把聖薩維尼安的節日和聖德尼的節日同樣畫上一個紅點呢?來,來,把這樁愛情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於絮爾臉上一紅,含著眼淚;兩人靜默了一會。 「我是你的父親,你的朋友,你的母親,你的醫生,你的乾爹,這幾天對你的疼愛更進了一步,難道你還怕我不成?」 「好!親愛的乾爹,我把心打開來給你看罷。今年五月裡,薩維尼安先生回來看他母親。以前我從來沒留意到他。他最初住到巴黎去的時候,我年紀很小,我可以起誓還看不出一個年輕人跟你們別的男人有什麼分別,所知道的只是非常愛你,萬萬想不到會更愛別人的。薩維尼安在他母親生日的前夜,搭了驛車回來,當時我們都沒知道。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做完禱告,打開窗子讓房間換換空氣,看見薩維尼安先生的臥房開著窗,他穿著晨衣正在剃鬍子,那種動作可真有風度……我覺得他長得挺好看。他梳理他的黑髭和下巴上的一撮小須,我看到他的脖子,又白,又圓……唉,都告訴你罷,我發覺那個多嬌嫩的脖子,那張臉和那些美麗的黑頭發,跟我在你剃鬍子的時候見到的完全不同。當時不知打哪兒來了一陣一陣的熱潮,直沖到我的心裡,我的喉嚨口,我的頭裡;而且來勢猛烈,使我不得不坐下來。我直打哆嗦,站不住了;可是一心只想再看,便提著腳尖瞧,那一下被他看到了。他跟我打趣,用手指送了一個飛吻,後來……」 「後來怎麼樣?……」 「後來我躲起來了,又害臊,又快活,也弄不清為什麼我覺得這種快樂有點兒不好意思。以後每逢他那張年輕的臉在我心中浮現的時候,總有那股使我神魂顛倒,來勢多麼猛烈的巨潮湧上來。再說,我也極喜歡常常體驗到這種情緒,不管它多麼猛烈。去望彌撒的路上,有種抑制不住的力量,逼我去瞧扶著母親的薩維尼安先生:他走路的姿態,穿的衣服,連靴子踩在石板上的聲音,我都覺得美不可言。他身上一切的小地方,戴著多細軟的手套的手,都把我迷住了。可是在彌撒祭中間,我還能壓制自己,不去想他。從教堂出來,我故意留在後面,讓波唐杜埃太太先走,那我就能挨在薩維尼安旁邊走出去了。這些小手段使我感到多少興趣,簡直沒法形容。回到家裡,我轉過身去關鐵門的時節……」 「布吉瓦勒女人呢?……」 「噢!我讓她到廚房去了,」於絮爾很天真的說,「那時我就看到薩維尼安站在那兒,望著我出神。我以為他眼中有些驚奇和讚美的表情,便得意極了,恨不得想盡辦法讓他把我多瞧幾回。我覺得以後非討他喜歡不可了。只要他瞧我一眼,我做的好事就算得了最甜蜜的酬報。從那時起,我就時時刻刻不由自主的想著他。當天晚上,薩維尼安先生動身了,我沒有再看見過他;布爾喬亞街變得空虛得很,似乎他無意中把我的心帶走了。」 「事情就是這些嗎?」醫生問。 「就是這些,乾爹。」於絮爾歎了口氣,覺得沒有更多的事可說,非常遺憾;但當時的悲痛把遺憾的情緒壓下去了。 醫生把于絮爾抱在膝上,說道:「親愛的孩子,你轉眼就要滿十六歲,做大人了。此刻你正在過渡期間,一方面是已經結束的,幸福的童年,一方面是愛情的騷動,使你以後的生活風波很多,因為你神經特別銳敏。」老人又用了一種不勝惆悵的語氣往下說:「孩子,你那個感覺就是愛情,是純潔的、天真的、保持著本來面目的愛情:它是不由自主的,來得很快,象一個賊似的把什麼都席捲而去……是的,把什麼都席捲而去!那也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仔細觀察過女性,知道她們之中有一大部分,需要看到許多感情的證明和奇跡以後,才會動心,她們直要打敗了才開口,才讓步;但也有別的女性,由於一種現在可用磁性流體來解釋的共鳴作用,會一見生情。你知道你是取的你姑母的名字。今天我可以告訴你,我當年一看見那可愛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們的性格和為人是否相配,就感覺到我會忠實的,專一的愛她。愛情是不是有先見之明,象千里眼那樣呢?這問題,我不知怎麼解答;因為有多多少少的配偶,以神聖的契約作保障而結合的,以後竟會破裂,終身反目,有如仇敵。兩人盡可能在生理上結合得如膠似漆而思想上不能融洽;而也許某些人的生活倒是靠思想的成分多於肉體的成分。相反,性格相投而生理上彼此厭惡的,也往往有之。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現象,既可以說明許多人生的不幸,更可以證明法律把兒女的婚姻交給父母決定是極聰明的辦法;因為上面兩種情形常常會蒙蔽一個少女,使她不是受這個幻象的騙,便是受那個幻象的騙。所以我並不埋怨你。你所經歷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而直沖到你心坎和頭腦中的情緒,你想念薩維尼安時的快樂,都是天然的。可是,親愛的孩子,正如夏勃隆神甫告訴你的,社會要我們把許多天生的嗜好犧牲掉。男女的命運完全不同。我當初可以挑中於絮爾·彌羅埃做我妻子,告訴她我怎麼愛她;但做姑娘的愛一個男人而向他求愛,就有虧婦道了;女性不能象我們一樣明目張膽的追求她的願望。所以在你們身上,尤其在你身上,廉恥觀念成為一道不可超越的,遮蓋你們感情的藩籬。你一再躊躇,不敢對我說出你初戀的感情,足見你寧可飽受折磨,也不願向薩維尼安承認……」 「噢!是的。」「可是,孩子,你還應當進一步,克制你的感情,把它忘掉。」 「為什麼?」 「因為,我的小天使,你只應該愛一個將來做你丈夫的男人,而即使薩維尼安先生會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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