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在法國境內遊歷,單調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厭倦;倘在山崗高頭,或是下坡的時候,或是峰迴路轉的當口,滿以為迎面無非是一片荒涼的景色,而事實上卻看到一個清秀的山谷,受著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蔭蔽著一座小鎮,好似中空的枯樹之間藏著一個蜂房,那時誰不欣喜欲狂呢?你聽見走在牲口旁邊的馬夫一聲吆喝,自會驅走睡魔,欣賞那美麗的景致,當做夢中之夢。正如讀者在一本書裡發見了精采的段落,旅客也體會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靈氣。從勃艮第方面來的人一眼看到奈穆爾,就有這種感覺。市鎮四周盡是光禿的岩石,有灰的,有白的,有黑的,奇形怪狀,跟羅列在楓丹白露森林中的一般無二;其中挺立著疏疏落落的樹木,很顯明的在天邊映出它們的倩影,使那些象倒坍的城牆般的岩石另有一種田園風味。布龍與奈穆爾之間,沿著大路連綿起伏的、全是樹木茂盛的崗巒,到這裡才告結束。形狀不一的巉岩底下,展開著一片草原,洛昂河橫貫其中,形成許多瀑布。蒙塔爾吉大道旁邊的這幅秀美的風景,頗象歌劇中的佈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經過設計的。

  一天早上,米諾雷醫生到勃艮第看了一個有錢的病人,急於回巴黎,沒有在前一站上說明要走哪一條路,不知不覺被馬夫帶到了奈穆爾。他一覺醒來,看到那片風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個時期,好幾位老朋友都故世了。這位百科全書派的信徒眼看拉阿爾普信了舊教;勒布倫·潘達爾,瑪麗-約瑟夫·德·謝尼耶,莫爾萊和愛爾維修太太的葬禮,他都參加過了;看著伏爾泰聲望低落,在弗雷隆之後又受到若夫華的攻擊;米諾雷醫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車停在奈穆爾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聽一下親屬的情形。米諾雷-勒弗羅親自跑來見醫生,醫生發覺車行老闆原是他大哥的嫡親兒子。這侄兒說,他娶的老婆是勒弗羅-克勒米耶老頭的獨養女兒;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車行和奈穆爾鎮上最漂亮的客店傳給了他。

  醫生問:「那麼侄兒,我還有別的承繼人嗎?」

  「還有我的姑母,嫁給瑪森-瑪森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錯,她丈夫是聖朗日田莊的總管。」

  「姑父先死,接著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最近嫁了克勒米耶-克勒米耶;他人很不錯,只是還沒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親的外甥女囉。我弟兄之中,一個當水手的,沒娶親就死了;一個當上尉的,在蒙特-勒日諾陣亡了,可見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麼我母系方面還有親戚沒有?我母親是冉·瑪森-勒弗羅家的人。」

  米諾雷-勒弗羅答道:「冉·瑪森-勒弗羅一家只剩一個女兒,嫁給克勒米耶-勒弗羅-迪奧尼斯,他承包軍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斷頭臺上的。他老婆因為家破人亡,鬱鬱悶悶的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嫁給勃弗羅-米諾雷,在蒙特羅種田,日子過得不錯。他們的女兒最近嫁了瑪森-勒弗羅,在蒙塔爾吉的公證人手下當書記,他父親在蒙塔爾吉當鎖匠。」

  「原來我的承繼人不少哇,」醫生高高興興的說著,要侄子陪他在奈穆爾鎮上走走。微波蕩漾的洛昂河在鎮上橫貫而過;兩岸有些砌著平臺的花園和整潔的屋子,單看外表,好象這地方竟是人間福地。

  醫生從大街拐進布爾喬亞街的當口,米諾雷-勒弗羅指著勒弗羅先生的一所屋子,說主人是巴黎有錢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這所漂亮屋子要出賣呢,臨河還有一個挺好的花園。」

  屋子前面有一個鋪著石板的小院子,兩旁是鄰屋的界牆,鄰居被濃密的樹蔭和蔓藤遮掉了。醫生看著,說道:「進去瞧瞧罷。」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頭擺著白的、藍的琺瑯盆,盆中柘榴紅開得很盛。醫生道:「原來底下還有地窖。」

  象多數內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間是一條過道,前通院子,後通花園;過道右邊只有一間客廳,開著四扇窗,兩扇朝院子,兩扇朝花園;勒弗羅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門洞子,通到一所磚砌的花房,花房很深,從客廳直達河邊,盡頭又有一間惡俗不堪的中國式的水閣。

  米諾雷老人道:「這花房蓋上屋頂,鋪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書;那古怪的小建築可以改做一間精雅的小書房。」

  過道那一邊,靠花園有一間餐室,牆壁是黑漆底子,畫著金碧花卉。餐室後面是樓梯道,再往後去有一個放碗盞的小間,過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著院子,裝有鐵柵。二層樓上有兩個兼帶套房的臥室;頂上是幾間擱樓,裝著護壁板,還能住人。臨著院子和花園的外牆,為了爬牆的藤蘿,從上到下都釘著綠漆的木條子;臨河一帶砌著平臺,擺著琺瑯質的花盆。醫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說道:

  「嗯,勒弗羅-勒弗羅倒著實花了些錢!」

  米諾雷-勒弗羅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歡花草,那真是胡鬧!我女人說的:『花有什麼出息?』你瞧,還有一個巴黎畫家把過道的壁上也畫滿著花呢。到處嵌著大鏡子。平頂也重新做過,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線就要六法郎一尺。飯廳的地板都用小木塊拼的,簡直發瘋!屋子並不因此多值一個錢。」

  「好罷,侄兒,你替我買下來,幫我出點兒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寫給你。其餘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證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門,又問了聲:「對面住的是誰?」

  車行老闆回答:「是個逃亡貴族,叫做什麼德·波唐杜埃騎士。」①

  ①大革命時,貴族多逃亡國外,一部分於拿破崙稱帝后回國,多數均于路易十八復辟後回國。回國後一般人仍稱之為逃亡貴族。

  屋子買進以後,那名醫並不搬來,卻寫信教侄兒出租。奈穆爾的公證人剛把事務所盤給首席幫辦迪奧尼斯,便租下老勒弗羅的別墅。過了兩年,正當拿破崙在奈穆爾附近作最後掙扎的時節,老公證人死了,醫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繼人空歡喜了一場,大失所望,認為他想回故鄉的念頭只是有錢人一時之興,巴黎一定有什麼得寵的人把他留著,將來會奪掉他們遺產的。米諾雷-勒弗羅的女人借此機會寫信給醫生。醫生回信說,等巴黎和約簽了字,路上沒有了亂兵,交通恢復了,他立刻住到奈穆爾來。隨後他帶著兩個病家來了一次,一個是救濟院的建築師,一個是家具商。這兩人負責修理屋子,改造內部,搬運家具。米諾雷-勒弗羅太太把故世的公證人的廚娘薦去看守屋子,醫生也就雇用了。雖則加蒂內與布裡一帶在那時是大局演變的中心,但承繼人們一知道他們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奈穆爾來的消息,他們的家屬便心裡癢癢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順的,急於打聽消息。大家在心裡盤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錢?是儉省的還是會花錢的?有沒有存著什麼終身年金?他們費了不知多少心計,經過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終於打聽出下面一些事實。

  醫生自從太太于絮爾·彌羅埃死了以後,在一七八九①至一八一三年間掙的錢照理是不少的,因為他從一八〇五起就擔任皇帝的顧問醫師;②但誰也不知道他財產的總數。他生活很簡單,住著一個華麗的公寓,包著一輛論年的馬車,除此以外,沒有別的開支了;他從來不請客,幾乎老在外邊吃飯。女管家因為不能跟著到奈穆爾來,非常氣憤,告訴車行老闆的女人澤莉,說醫生手裡有年息一萬四的公債。他行醫二十年,加上醫院的主任醫師,皇帝的顧問醫師,學士會會員等等的頭銜,業務收入當然格外可觀;但歷年存放所得,只有一萬四的利息,可見他至多只積了十六萬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積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許多不良嗜好要滿足,便是有許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澤莉都猜不透資產不豐的原因。事實上,米諾雷醫生是巴黎最樂善好施的一個人,區裡的居民對於他的告老還鄉惋惜不置,但他和拉雷①一樣,做的好事都是極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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