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車行老闆回答:「呃,老頭兒送于絮爾上教堂,也許只是偶巧。天氣很好,咱們老叔想出來遛遛也說不定。」

  「哼,他手裡挾著一本經文,還扮著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總而言之,你自己去瞧罷。」

  大胖老闆答道:「沒想到他們的把戲瞞得這麼緊;布吉瓦勒女人明明告訴我,醫生跟夏勃隆神甫從來不提宗教。並且這本堂神甫是天底下最規矩的人,哪怕只剩一件襯衫,也會送給窮人的;他決不會陰損人家;而走漏遺產,那簡直是……」

  「簡直是偷盜,」瑪森太太說。

  「比偷盜還要不得!」米諾雷-勒弗羅叫起來。他聽了多嘴的表侄女的意見,氣壞了。

  瑪森太太道:「我知道,夏勃隆神甫雖是教士,人倒挺規矩的;但他為了窮人,什麼事都作得出來!他可能從裡頭蛀呀蛀的,把咱們的老叔從裡頭蛀空,而醫生也會變成宗教狂的。我們本是一百二十分的放心,誰知他一下子走了邪路!一個從來不信宗教的人,極正派的人:誰想得到!噢!咱們完啦。我丈夫心裡七上八下,煩死了。」

  瑪森太太這些話,等於放出許多箭射在大胖表叔身上;她使米諾雷不管身體怎麼笨重,居然和她走得一樣快,那些望彌撒的人見了都大為驚奇。瑪森太太特意要趕上米諾雷醫生,讓車行老闆親眼看到。

  靠加蒂內方面,連綿不斷的山崗俯瞰著奈穆爾鎮,沿著山腳便是洛昂運河和通往蒙塔爾吉的大道。教堂的石頭被時間披上黑黝黝的外衣,因為它大概是吉斯家族在十四世紀重造的;那時的奈穆爾正是吉斯公爵的封地。①教堂坐落在鎮梢上,後面有一個高大的拱門象框子一般把它鑲嵌著。建築物跟人一樣,地位最要緊。因為門前有樹蔭,有一片挺乾淨的廣場把它襯托著,這所孤零零的教堂便顯得莊嚴宏偉。一進廣場,奈穆爾老闆恰好看到老叔攙著那個叫做於絮爾的姑娘,各人手裡挾著一本經文,正要進入教堂。老人在門洞底下脫了帽子,滿頭白髮象積雪的山峰,在大堂前柔和的陰影中閃閃發光。

  ①此系巴爾札克誤記:奈穆爾於十五世紀而非十四世紀成為公爵封地,屬納瓦爾王查理三世,吉斯家族與奈穆爾的歷史毫無關係。該地的教堂建於十一世紀,十二世紀加以擴建,並無重建之事。

  奈穆爾的稽征員,叫做克勒米耶的,嚷道:「喂,米諾雷,老叔信了教,你有什麼感想?」

  「教我說什麼好呢?」車行老闆說著,請對方吸了一撮鼻煙。

  「回答得妙;勒弗羅老頭!有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說過:一個人沒說出自己的思想,先得把話想一想;倘使這話是對的,那你當然不能把心裡的意思明說了。」說這俏皮話的是一個突然闖過來的年輕人,他在奈穆爾鎮上所扮的角色,等於《浮士德》裡頭的靡非斯特①。

  這惡少名叫古鄙,是奈穆爾公證人克勒米耶-迪奧尼斯的首席幫辦。父親是個小康的莊稼人,打算教兒子當公證人的;古鄙把遺產在巴黎揮霍淨盡,耽不下去了,迪奧尼斯便留他在事務所裡幫忙,雖然也知道他過去的劣跡。你只要看到古鄙,就會知道他是一向忙著尋歡作樂的;因為他為著作樂已經花了很大的代價。

  幫辦身材雖是矮小,二十七歲上的胸部已經跟四十歲的人一樣。兩條又短又細的腿,一張大闊臉,皮色烏七八糟,仿佛雷雨之前的天空,臉部高處聳起著光禿的腦門:這種種格外顯出他體格的畸形。臉相很象駝子,不過他的駝峰似乎是藏在身體內部的。沒有血色而苦悶懊惱的臉上有種特殊的神氣,證實他的確有個看不見的駝峰。鼻子和許多駝子的一樣,彎彎曲曲,扭來扭去,不長在臉中央,而是自右至左斜著過去的。②嘴角兩旁聳起一些紋溜,象撒丁島人③,表示他隨時會說刻薄話。稀少的頭髮黃裡帶紅,一綹綹的掛在額前,有些地方可以看得出頭皮。一雙又大又扭曲的手,跟太長的胳膊接榫沒接好,難得有乾淨的時候。腳下穿著早該扔在垃圾堆上的鞋子,黑裡泛紅的粗絲襪。褲子和黑呢上裝已經露出經緯,差不多堆了一層油膩;可憐巴巴的背心,好幾個鈕扣都丟了芯子①;脖子裡裹著一條舊圍巾當領帶。全部裝束都說明他為了貪歡縱欲,潦倒得不成體統了。

  ①靡非斯特,傳說中誘惑浮士德博士的魔鬼,博學多聞,詼諧百出,但心術邪惡,陰險殊甚。

  ②駝子身體畸形,往往兩腿瘦削,鼻子歪曲;古鄙並非真的駝子,但長相極象駝子,故作者謂其駝峰藏在身體內部。

  ③撒丁島居民嘴角並無上述特點,而是島上有一種草,葉面多皺。

  ①當時背心習慣用包扣,芯子一般是木頭或骨質的。

  這許多細節固然可怕,但他的主要特點還在那兩隻山羊眼睛;眼珠四周,圍著一圈黃色,有種淫亂和卑鄙的表情。他在鎮上是大家最害怕最敬重的人。因為長得醜,古鄙格外野心勃勃;胸襟很窄,跟一般肆無忌憚的人一樣特別有他可惡的小聰明,專門用來發洩心中的怨恨。他會編些狂歡節裡唱的諷刺小調,糾集無賴在街上起哄,他那張貧嘴等於當地的一份小報。迪奧尼斯為人狡猾,虛偽,因此也很膽小;他雇用古鄙,一半是因為古鄙聰明絕頂而忌他幾分,一半是利用古鄙熟悉本地在利害方面的內情。但這位東家對幫辦防得很嚴,銀錢出入自己掌管,不留古鄙住在家裡,也不讓他親近,機密的或是出入重大的案子都不交給他辦。幫辦受著這種待遇,一面巴結東家,一面懷恨在心,暗中監視著迪奧尼斯太太,想找機會出氣。他悟性極快,辦什麼事都輕而易舉。

  當下幫辦搓著手,車行老闆回答他說:「噢!小子!你已經在幸災樂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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