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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回到垂危病人的榻前。這時太陽西沉,把阿澤城堡的屋頂瓦簷映得黃澄澄的。周圍一片寂靜純潔。柔和的餘輝照著病榻,亨利埃特沐浴在鴉片的煙霧中。此刻她的身體似乎不復存在,惟有靈魂呈現在臉上,這張臉像暴雨過後的晴空一樣明淨。布朗什和亨利埃特,一位女子的這兩張玉潔冰清的面孔,重又顯得格外美麗,因為我的記憶、我的思想、我的想像都一齊協助大自然,使每個變了樣的部分都恢復正常,只見得勝的靈魂在她臉上一陣陣放光,那光波同她呼吸的節奏協調一致了。兩位神甫坐在病榻旁邊。伯爵頹然地站著,他看清了死神的戰旗在這個親愛的人上方飄揚。我坐在長沙發上,正是她剛才坐過的位置。我們四個人相互看了看,眼睛都噙著淚水,流露出對這位美麗的天使的敬佩與惋惜。理性的光芒,宣示天主又回到他的最秀麗的聖體龕中。德·多米尼神甫和我以目代口,交換共同的想法。是的,天使在看護著亨利埃特!是的,他們的利劍在這高貴的頭上閃閃發光;這額頭又恢復了美德的莊嚴神態;從前,正因為有這種神態,它才像一顆同周圍精靈懇談的看得見的靈魂。她面部的線條平靜純潔了,在守護她的上品天神的無形香煙線繞中,她身上一切都擴大,變得崇高了。肉體痛苦時呈現的青色,已經變成了全白色,變成了垂死之人的黯淡而冰冷的蒼白色。雅克和瑪德萊娜走進來;瑪德萊娜崇拜的舉動,使我們大家不寒而慄,只見她撲到病榻前,雙手合十,驚歎一聲:「啊!這才是我的母親!」雅克嘴角掛著微笑,他已確信會追尋母親而去。

  「她就要到達彼岸。」皮羅托神甫說道。

  德·多米尼神甫看著我,仿佛向我重複:「我不是說過,這顆星還會升上天空,光燦奪目嗎?」

  瑪德萊娜的目光一直盯著母親,隨著她一起呼吸,氣息像她一樣輕微;我們都恐懼地傾聽這最後維繫著生命的呼吸,生怕她一用力就要停止。這少女好比聖殿門前的天使,既企足而待,又沉靜自若,既堅強不屈,又卑恭馴順。這時,鎮上響起三鐘經聲,溫煦的氣流送來陣陣鐘鳴;這鐘鳴向我們宣告,這個女子已經補贖了作為女性的全部過失,此刻,全體基督教徒都在複誦天使對她說的話。這天傍晚,我們覺得Ave Meria①聲就像上天的祝福。預兆如此明確,大限已到,我們不禁淚如泉湧。薄暮時分,萬籟和鳴,微風習習,枝葉沙沙作響,鳥兒歸巢前發出最後的啾啁,蟲聲唧唧,流水潺潺,雨蛙哀鳴,整個田野都在向這朵最美的幽谷百合訣別,向她的淳樸的田園生活訣別。這宗教的詩與大自然的詩融為一體,完美地譜成了一首送別由,以致我們的嗚咽也一陣緊似一陣了。我們深深地陷入瞻仰與凝思中,仿佛要把這情景永遠銘刻在心上,因此,雖然房門敞著,我們卻沒有發現僕人已跪了一地,正虔誠地祈禱著。這些可憐的人凡事總是抱著希望,還以為女主人能保住性命;然而,預兆是如此明顯,使他們內心傷痛不已。皮羅托神甫打了個手勢,老馴馬師便出去請薩榭的本堂神甫。大夫站在病榻旁邊,拉著病人毫無生氣的手,平靜得像科學的化身,他已向懺悔師示意,這次睡眠是這個被召回的天使沒有痛苦地度過的最後時刻。該給她做臨終傅禮了。九點鐘光景,她慢慢醒來,用驚訝而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們;於是,我重又看到我們崇拜的人在她美好日子時的芳容。

  ①拉丁文:聖母馬利亞。——《聖母經》的第一句。

  「母親,你太美了,不會去世的,你能恢復健康,能活下去。」瑪德萊娜高聲說。

  「親愛的女兒,我能活下去,但只是附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她含笑答道。

  接著是撕肝裂膽的擁抱:母親一個個擁抱孩子,孩子又輪流擁抱母親。德·莫爾索先生虔敬地吻了妻子的額頭。伯爵夫人看見我,不由得臉紅了。

  「親愛的費利克斯,」她說道,「恐怕這是我惟一的一次惹您傷心了!不過,我這可憐的人迷了心竅,可能對您講了一些話,請您忘掉吧。」她把手伸給我,我接住吻了吻,她懷著貞潔的感情粲然一笑,說道:「還像以往那樣,好嗎,費利克斯?……」

  在病人作臨終懺悔的那段時間,我們都離開了臥室,來到了客廳。我坐到瑪德萊娜身邊。她礙於眾人,不便無禮地躲開我;不過,她學她母親的樣兒,目不及人,沉默不語,對我更是不屑一顧。

  「親愛的瑪德萊娜,」我低聲對她說,「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呢?在臨終的人面前,大家都應當和解,為什麼還這麼冷淡呢?」

  「我好像聽見了我母親此刻講的話。」她答道,那神態就像安格爾①畫的《上帝之母》②。那幅畫上的聖母已經很痛苦,兒子即將喪生,她還準備保護人世。

  ①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

  ②可能指《路易十八的心願》那幅油畫,安格爾作於1824年。

  「縱然我有罪,在您母親寬恕我的時候,您還譴責我。」

  「您,總談您!」

  她的聲調流露出來的仇恨,像科西嘉人的仇恨一樣深思熟慮,又像沒有研究過人生的人所作的判決一樣毫不留情,這種人絕不肯寬恕違反感情法則的過錯。周圍鴉雀無聲,一小時過去了。皮羅托神甫聽完德·莫爾索伯爵夫人的全面懺悔,走了出來,我們大家又進去了;這工夫,亨利埃特已讓人給她穿上可能當作壽衣的長衫,這種念頭,正是那些相互引為姊妹的心靈高尚之人所易產生的。我們進去時,她正坐著,因為贖了罪,有了希望而顯得更美麗。我看見壁爐裡的黑色灰燼:我的信件剛才被燒掉;聽她的懺悔師說,直到臨死她才肯作出這種犧牲。她像從前那樣沖我們微笑,眼裡閃著淚花,表明她已大徹大悟,望見了極樂世界的歡樂。

  「親愛的費利克斯,」她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說道,「留在這兒吧。您應當觀看我一生的最後一幕場景,這一幕並不是最輕鬆的,但是與您有密切關係。」

  她擺了擺手,讓人把房門關上。伯爵接受她的請求坐下來,皮羅托神甫和我依然站著。伯爵夫人由瑪奈特扶著站起來,跪到伯爵的面前,頭枕在他的膝上,並要這樣待著,使伯爵深為詫異。等瑪奈特退出去之後,她又抬起頭來。

  「我作為您的妻子,儘管行為是忠誠的,」她用異樣的聲音對伯爵說,「但是,先生,有時我也沒有盡到責任。剛才我祈求上帝賜給我力量,就是為了請求您寬恕我的過錯。我對家庭以外的一位朋友的體貼關心,超過了對您應有的感情。您可能比較過這兩種關心,比較過用到他身上和用到您身上的心思,因而對我很惱火。我的確產生過一種熾烈的友誼,」她小聲說道,「而且任何人,甚至當事人也不完全瞭解,雖說從世俗的觀念來看,我保持了貞操,雖說我是您的無可指責的妻子,但是,我頭腦裡經常有意無意地閃過一些念頭,此刻我擔心,當時我太迎合那些念頭了。然而,我始終深情地愛您,始終是您柔順的妻子,烏雲從藍天下掠過,並不會玷污它的純淨,因此您可以看到,我是仰起純潔的額頭懇求您祝福的。只要您對您的布朗什,對您孩子的母親說句溫存的話,並寬恕她所有的過錯,她就會毫無悔恨地離開人世;要知道,她是在得到人人都服從的天國法庭的赦免之後,才原諒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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