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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雖然有悲痛的思想準備,卻也無力承受她這深情厚意,因為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憶;我思忖道:「這片荒野,乾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著一簇花;從前我遊玩時觀賞這簇花,總是不寒而慄,它正是這淒慘時刻的寫照!」這座小古堡從前多麼興旺,多麼紅火,現在卻死氣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絕望與荒廢。路徑只平整了一半,剛動手的活計又撂下,雇工們站在那兒望著古堡。雖然是收葡萄的時節,卻聽不到一點喧聲笑語;葡萄園一片寂靜,仿佛沒有人。我們信步走著,就像由於痛苦而無心閒談的人一樣,只是聽著伯爵講話;我們當中惟有他的嘴閒不住。他先是出於對妻子的不自覺的愛,講了一些帶感情的話,接著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來:他妻子從來不知道愛惜身體,也不聽他的好言勸告;是他頭一個發現她患了這種病的徵兆;因為他在自己身上仔細觀察過,而且戰勝了這種疾病;他並沒有尋醫求藥,而是飲食有方,避免情緒激動,病就自然好了。本來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無奈做丈夫的負不起這樣的責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無論什麼事,人家都無視他的經驗。儘管他一再阻攔,伯爵夫人還是請奧裡熱來診治。奧裡熱從前給他治病就極其差勁,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這種病如果是憂慮過度引起的,那麼首先病倒的應當是他。其實,他妻子有什麼可傷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沒有一點煩惱,也沒有一點不順心的事!多虧他經營有方,他們才財源茂盛,盡如人意;他讓德·莫爾索夫人主持葫蘆鐘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體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吊膽了。伯爵夫人的病從何而起呢?他獨自爭辯著,沉痛的話裡摻雜著毫無道理的責難。繼而,他又回憶起這位高尚女子的可貴之處,乾涸已久的眼睛裡流出了幾滴淚。

  瑪德萊娜前來告訴我,她母親在等著我。皮羅托神甫跟在我身後,神態嚴肅的少女則走在父親身邊,她說伯爵夫人不勝人多勞神,希望單獨見我。這一時刻的莊嚴氣氛使我感到內熱外冷;在生活的重大關頭,這種感覺往往能把我們摧垮。有些人仿佛是上帝確認的使徒,賦予他們以溫和、純樸、耐性與寬容的精神。皮羅托神甫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這次會面。只有如此,這位聖女的靈魂才能得救。我考慮的僅僅是她,而不是您。現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應禁止同您見面的人,要知道,我會插在你們中間,以便保護她而對付您,也許還對付她本人!她現在很脆弱,您要特別謹慎,我並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們親愛的病人將完全死於饑渴。從今天早晨起,她就異常焦躁,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並不隱諱,她是多麼留戀人世,她的肉體反抗的呼號,在我的心中漸漸止息,但也仍然刺痛這顆心中柔和的回聲。不過,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們接受了這項宗教使命,不讓這個高貴的家庭看到這種精神危機的情景;家裡人已認不出這顆朝夕照耀他們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僕人都問:『她在哪兒?』她完全變了。她見到您,又要發怨言了。請您擺脫世俗之見,忘掉虛榮心,在她身邊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塵世的助手。但願這位聖女臨終之時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脫口說出絕望的話……」

  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憐的懺悔師見我一直沉默不語,感到非常驚愕。我看得見,聽得清,走得動,但仿佛是在騰雲駕霧,心裡總是嘀咕:「發生什麼事情了?她現在是什麼樣子,為什麼人人都倍加小心?」這種思慮產生的疑懼很不明確,因而就更為可怕:這裡面包容了全部痛苦。我們走到臥室門口,懺悔師不安地打開房門。我看見亨利埃特穿著白色衣裙,坐在壁爐前的小長沙發上。壁爐架上的兩個花瓶插滿了鮮花,窗前的獨腳小圓桌上也擺了鮮花;房間轉瞬恢復了原狀,臨時擺設一新。我從皮羅托神甫愕然的表情上猜出,這位生命垂危的女子已將病榻周圍的醫藥器皿全部搬掉。在臨終前的高熱中,她掙扎著使出最後的氣力,把淩亂的房間佈置好,以便體面地接見她此刻最愛的人。在飾巾的團團花邊下面,她那瘦削的臉龐就像剛剛綻開的玉蘭花,泛著青白色,猶如黃色畫布上用粉筆勾勒的心愛之人的頭部輪廓。不過,要感受禿鷲的利爪抓進我的心裡有多深,就得想像素描上已畫完的那雙凹陷然而充滿生命的眼睛,在一張毫無生氣的臉上閃著異樣的光芒。不斷戰勝痛苦而獲得的那種安詳莊嚴的神態,在她身上已不復存在。面部惟有額頭依然飽滿勻稱,顯示出大膽挑釁的欲望與克制住的咄咄逼人之態。儘管臉龐狹窄蠟黃,但是內火卻流泄閃耀,如同褥暑天氣時田野上灼熱的氣流。她的太陽穴塌陷,兩腮凹進去,一張臉只有皮包骨,發白的嘴唇浮現的微笑,有幾分死神冷笑的意味。前襟雙疊的衣裙顯出她秀美的上身現在有多麼枯瘦。她臉上的神情足以表明,她知道自己容顏消損,心中痛苦萬分。她不再是我那俏麗曼妙的亨利埃特,也不再是崇高聖潔的德·莫爾索夫人,而是博敘埃所說的某種無名的東西①,它在同冥冥搏鬥;它在饑餓和落空了的欲忘的推動下,為求生而同死神作戰。我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只感到她的手滾燙,枯瘦如柴。她看出我竭力掩飾的痛苦與驚異,毫無血色的嘴辱在貪婪的牙齒上繃緊,試圖強作笑容;通常,我們的這種微笑,既可以掩飾報復的嘲諷、歡樂的期待,也可以掩飾心靈的陶醉、失望的狂怒。

  ①指死亡,法國作家博敘埃在《詩詞》中談到死亡時,多次講:「不知何物,任何語言中都沒有它的名稱。」

  「噢!這就是死亡,我可憐的費利克斯,」她對我說,「您不喜歡死亡!醜惡的死亡,任何人都憎惡,連最無畏的情人也憎惡。我非常清楚,愛情到此為止。杜德萊夫人怕您見她變了模樣會吃驚,決不肯再見您。唉!費利克斯,為什麼我渴望見您呀?您終於來了,我卻以可怕的景象報答您的忠誠;從前,德·朗塞伯爵①看到這種場面,就進了苦修會當修士;我曾希望在您的記憶裡,始終美麗,始終崇高,宛似一朵永不凋謝的百合花;然而,我打破了您的幻想。真正的愛情是不計較什麼的。您不要逃避我,請留下來吧。今天早晨,奧裡熱先生認為我好多了;我會活下去的,會在您的目光下復活的。等我恢複點體力,能進點食,我還會變得美麗的。我剛剛三十五歲,還能有美好的歲月。幸福能使人年輕,我渴望嘗到幸福。我有過甜美的打算,我們把他們丟在葫蘆鐘堡,我們雙雙去意大利。」

  ①德·朗塞伯爵(1626—1700),年輕時生活放蕩,後來見他的密友德·蒙巴宗公爵夫人去世,十分悲痛,遂進入苦修會。

  我的眼睛濕潤了,把頭轉向窗口,裝出賞花的樣子。皮羅托神甫急忙走過來,腦袋探向那瓶花,附耳對我說:「千萬不要流淚!」

  「亨利埃特,您不愛我們可愛的山谷了嗎?」我反問道,以便給我剛才那突然的動作找個理由。

  「哎呀,」她撒嬌地把額頭送到我的唇邊。「可是,沒有您,我覺得它死氣沉沉……沒你。」她又說,同時用滾熱的嘴唇擦了擦我的耳朵,吐進去這兩個字,猶如兩聲歎息。

  我不禁毛骨悚然:這種狂熱的愛撫超過了兩位神甫介紹的可怕情況。這時候,我的第一陣驚嚇過去了,雖然我還能運用自己的理智但是意志還不夠堅強,克制不住這種場面下內心的激動,我只是聽著,一聲不答,更確切地說,我嘴角掛著凝固不動的微笑,頻頻點頭來作答,以免拂她的意,就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她的容顏凋殘使我驚詫之後,我又發現昔日那樣超塵脫俗、令人敬佩的女子,如今神態、聲調、舉止、眼神及思想,都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無知、幼稚可愛、好動的本性,以及對自己不感興趣或與己無關的事滿不在乎的態度,總之,具有孩子所有的弱點,需要人保護。人臨終時全都如此嗎?難道他們剝掉了社會的全部偽裝,就像兒童尚未披上那些偽裝嗎?或許是伯爵夫人來到永生的岸邊,除了愛情不再接受人類的任何情感,像赫洛亞①那樣表達愛情的甜美純真嗎?

  ①田園小說《達夫尼斯與赫洛亞》中的主人公。作者朗古斯是希臘作家,大約生活在公元2世紀下半葉至3世紀上半葉。

  「還像過去那樣,費利克斯,您能使我恢復健康的,」她說,「我的山谷對我的身體也會有裨益。您給我的食物,我怎麼能不吃呢?您多麼會護理病人啊!再說,您年富力強,在您的身邊,就能受到生命力的感染。我的朋友,要向我證明我不會死,不會枉活一世而死去!他們認為我的最大痛苦是乾渴。哦!對,我非常渴,我的朋友。安德爾河水,我看了就難受,可是,我的心卻焦渴如焚。我渴求的是你,」她用滾燙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過去,附耳對我說:「我奄奄一息,是因為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嗎?我要活,我也要騎馬!巴黎、慶宴盛會、人生歡樂,我全要領略。」

  啊!娜塔莉,這種可怕的呼聲,是沒有享受到人生快樂的肉體產生的追求,從遠處傳來令人膽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卻錚錚作響:這種激越的聲調,既表達了一生的搏鬥,又體現了錯過真正愛情的苦惱。伯爵夫人煩躁地站起身來,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樣。可憐的懺悔師看到自己的懺悔者如此舉動,便猛然跪下,雙手合十,禱告起來。

  「是的,活下去!」她說著,把我拉起來,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現實生活,而不是靠謊言。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場騙局;幾天來,我歷數了這種種的欺騙行徑!我還沒有享受過生活,從來沒有到荒野去尋覓一個男子,怎麼能死呢?」她住了口,仿佛在傾聽,隔著牆聞出什麼氣味。「費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飯了,而我,我呢,」她操著孩子的聲調說,「我是女主人,卻在挨餓。愛情上也是如此,她們多幸福啊!」

  「kyrie eleison!①」可憐的神甫說著,合攏手掌,眼望上空,誦起連禱文。

  ①希臘文禱詞:主啊,可憐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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