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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直到這裡,還僅僅是感情上的對比,其實對待事物也是如此。在法國,鋪張揚厲是一個人風格的標誌,是一個人的思想和情調的體現;鋪張揚厲能描繪出一個人的性格,能使情人間的無微不至的體貼具有寶貴的價值,同時使我們周圍洋溢著以心愛之人為主的氣氛。英國人的鋪張揚厲也是機械性的!它的細膩的講究確曾迷惑過我。杜德萊夫人不費一點心思,排場是別人安排的,是花錢買來的。葫蘆鐘堡的那些關心撫慰,在阿拉貝爾看來是僕役的事情,僕役各有專職。挑選最好的僕人是總管的事情,就像選擇馬匹一樣。這個女人對下人毫無感情,哪怕他們中間最得力的人死了,她也不會傷心,花點錢就可以雇一個同樣機靈的人來補缺。我從來沒有發現她為別人的不幸流一滴眼淚;她表現出來的自私那麼天真,簡直叫人忍俊不禁。高貴的夫人的紅呢服裹著一副鐵石心腸。到了晚上,無情無義的英國女郎變成了秀色可餐的埃及舞女,她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搖動她身上所有熱戀的響鈴,促使一個青年男子立刻同她重新和好。因此,我是逐漸才發現,我的種子白白撒在凝灰岩上,根本不可能有收穫。德·莫爾索夫人在那次照面中,一眼就洞察了杜德萊夫人的這種性情,我還記得她的預言。什麼事情亨利埃特都看得很准,我覺得阿拉貝爾的愛情變得無法忍受了。後來我還注意到,會騎馬的女人,大部分都缺乏溫情。同希臘神話中的女戰士一樣,她們缺少一個乳房①,她們的心有的地方變硬,但我說不清是哪一處。

  ①希臘神話中描述,這些女戰士都格平一個乳房,以免妨礙射箭和使用長矛。

  我開始感到這副枷鎖的沉重,身心都開始疲憊,終於領悟到真正感情所賦予愛情的聖潔底蘊,並且追憶在葫蘆鐘堡的日子;儘管相隔遙遠,我還能聞到那裡玫瑰的芳香,還能感受那裡平臺的溫暖,聽見那裡黃鶯的歌聲;就在急流水勢減小,我望見碎石河床的可怕時刻,我又受到一次打擊;直到現在,這種打擊還震撼著我的生活,因為它時刻都能產生回音。這天,我正在國王的書房裡工作,國王要到四點鐘才離去。該德·勒農庫公爵當值,國王見他進來,便詢問伯爵夫人的情況。我猛然抬起頭,未免不打自招。國王對我的反應很不滿,瞪了我一眼,這種眼神後面往往緊接著就是幾句他十分擅長的刻薄話。

  「陛下,我可憐的女兒奄奄一息了。」公爵答道。

  「我想請假,陛下能思准嗎?」我眼含淚水請求道,也不顧他那眼看要爆發的怒火。

  「火速去吧,勳爵。」他微笑著答道,字字都含譏誚,顯然他為了炫耀才智而沒有斥責我。

  公爵事主心重,思女情薄,沒有請假,他登上禦輦伴駕走了。幸好杜德萊夫人出去了,我留下一張字條,說我去辦一件王差,沒有向她告別就出發了。到了貝爾尼的十字路口,我遇見從維裡埃爾返回的國王。他接過一束鮮花,又隨手丟在腳下,帶著嘲笑的神情,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分明對我說:「你在政治上要想成器,那就回來!不要去跟死人絮叨!」公爵向我揮了揮手,表示他很傷心。八匹駿馬拉著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在身著黃軍服的校衛扈從下,在「國王萬歲!」的歡呼聲中,風馳電掣般駛過去,揚起滾滾塵土。我覺得君臣的馬車是從德·莫爾索夫人的身上壓過去的,他們就像大自然那樣,對我們的災難無動於衷。儘管公爵是個傑出人物,可是待國王安寢之後,他肯定又要陪先生①打惠斯特牌。至於公爵夫人,早就給她女兒第一次打擊,因為正是她,也只有她,把杜德萊夫人的事告訴了女兒。

  ①法國國王的兄弟在宮中被稱為「先生」,此處指路易十八的弟弟,後來繼承王位的查理十世。

  旅途匆匆,猶如一場夢,而且是破產的賭徒的夢。我沒有收到一點音信,心裡痛苦萬分。難道懺悔師竟如此嚴峻無情,禁止我進入葫蘆鐘堡嗎?我暗自責怪瑪德萊娜、雅克、德·多米尼神甫,責怪所有人,甚至包括德·莫爾索先生。過了圖爾城,穿過救世主橋,駛上楊樹屏護的蓬舍大路。想當初,我尋覓那位素不相識的女子的時候,就曾觀賞了這一路風光。剛踏上救世主橋頭,我同奧裡熱先生不期而遇。他猜出我是去葫蘆鐘堡,我也猜出他是從那裡返回,於是我們各自停車,從車上下來;我要打聽情況,他也正想告訴我。

  「請問,德·莫爾索夫人怎麼樣?」我問道。

  「等您趕到,恐怕她就不在人世了,」他答道,「她臨終的狀態真可怕,完全是營養不足致死。6月份,她派人叫我的時候,病已嚴重,任何醫道都無能為力了。她的症狀十分可怕,想必德·莫爾索先生向您描述過,他不是自以為有過那種感覺麼。伯爵夫人並不是因為痛苦而偶然失調,那樣好辦,經過醫生診治,身體反而會更健康;也不是病症初起,經過調養就能恢復正常,這兩種情況都不是。她的病已經作成,到了醫術無能為力的程度:憂鬱成疾,無法醫治,就像匕首造成的致命傷。她的病是某個器官衰竭造成的;這種器官的功能同心臟一樣,是維繫生命所不可缺少的。憂傷像匕首一樣厲害。千萬不要搞錯了!德·莫爾索夫人要死于旁人不知的心病。」

  「旁人不知!」我說,「她的孩子沒生病吧?」

  「沒有,」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自從她病重之後,德·莫爾索先生就不再折磨她了。我去也沒用了,有阿澤的德朗德先生就夠了;什麼藥也不管用,病人要忍受劇烈的痛苦。她那樣富有。年輕、漂亮,臨終卻骨瘦如柴,餓得面容蒼老,最後竟然活活餓死!四十天來,她的胃仿佛閉合了,不管做什麼給她吃,她都吐出來。」

  奧裡熱先生緊緊握住我伸過去的手,他幾乎是以尊敬的姿勢主動同我握手。

  「堅強點兒,先生!」他說著,舉目望天。

  他認為大家都同樣悲痛,便表示同情,殊不知他這話宛似穿心之箭,有毒的箭頭刺傷了我。我飛身上車,許以酬賞,好讓驛車及時趕到。

  儘管我心急如焚,可是我覺得這段路只走了幾分鐘,因為無限辛酸、萬般感慨,一齊湧上心田,也就不覺路長了。她憂傷致死,而她孩子的體格卻很健康!她是因我而喪命的啊!我的良心提出嚴厲的指控,這控訴要在此生乃至身後迴響。人間的正義是多麼軟弱無力啊!明顯的犯罪行為才會受到懲罰。一舉將人殺死,趁人睡覺而突然襲擊,把人打入長眠之中,或者打個措手不及,使人沒有臨終的痛苦,這樣寬宏大量的殺人兇手為什麼要處死,要受人唾駡呢?而將苦汁一滴一滴注入人的心靈,逐漸毀壞人的身體,這樣的殺人兇手為什麼能生活幸福,受人尊敬呢?多少兇手逍遙法外!對文明罪惡是多麼寬容!對誅心的謀殺不聞不問!不知道哪來的復仇之手驟然拉開了遮蓋社會的彩色幕布。於是,我看見了好幾位您我都熟識的受害者:就在我動身的前幾天,德·鮑賽昂夫人到諾曼底去奄奄待斃①!德·朗熱公爵夫人已經身敗名裂②!布朗東夫人③來到都蘭,在杜德萊夫人住過兩周的陋室中殞命,而且您知道,她是被殺害的!多麼悲慘的結局啊!在我們的時代,這類事件不勝枚舉。誰不認識那位被嫉妒戰敗、服毒自殺的可憐的青年女子④呢?也許德·莫爾索夫人也為嫉妒所害吧。那位花容月貌的嬋娟,宛如一朵被牛虻叮咬的鮮花,婚後兩年便玉隕香消,做了她的羞恥心與無知的犧牲品,做了一個惡棍的犧牲品⑤;那個惡棍與龍克羅爾、蒙特裡沃、德·瑪賽狼狽為奸,他得到他們的一臂之力,也為他們的政治計劃效勞。誰聽了這個女子臨終情景的描述,不感到心驚肉跳呢?她對任何哀求也不動心,在光明磊落地償清了丈夫的債務之後,決不肯再見她的丈夫。德·哀格勒蒙夫人不是也走到墳墓邊上了嗎?若是沒有我兄長的照拂,她還能活在世上嗎?⑥社會與科學都是這類罪惡的同謀,沒有任何刑事法庭審理這些罪行,就好像任何人都不會死於憂傷、絕望、愛情、隱秘的不幸,不會死于徒勞培育的、不斷栽植而又被連根拔掉的希望。新醫學就有解釋這一切的妙詞:胃炎、心包炎、以及名稱只能附耳相告的數不清的婦女病,它們就是人死人殮的證書;送殯的人流下的虛偽眼淚,很快就被公證人的手拭幹。難道在這種不幸的深處,還有我們尚未認識的法則嗎?正像百萬富翁鯨吞千百個小型企業那樣,難道百歲老人也要無情地以死屍鋪地,吸幹周圍的營養才能神清體健嗎?難道存在一種有毒的強壯生命,專門啖食嫻雅溫柔的人嗎?天哪!難道我與虎狼同類嗎?悔恨用灼熱的手指揪我的心。車駛人葫蘆鐘堡的林蔭路時,我已淚流滿面。正值10月,早晨空氣濕重;路兩側的楊樹枯葉紛紛飄落,那還是亨利埃特指揮栽植的。記得從前,她就是在這條林蔭路上揮動手帕,仿佛在呼喚我!她還活著嗎?我低垂的額頭還能感受到她那雪白的雙手嗎?刹那間,我償付了阿拉貝爾給我的全部歡樂,深感這些歡樂要價太高!我發誓永遠不再見她,我恨透了英國。儘管杜德萊夫人是英國女性的變種,我還是把所有英國女子都打入另冊。

  ①見《被遺棄的女人》。

  ②見《朗熱公爵夫人》。

  ③見《石榴園》。

  ④可能指德·貝呂納公爵的女兒,她由於嫉妒,於1824年服毒自殺。

  ⑤菲訥版《人間喜劇》曾注明這個惡棍是馬克西姆·德·特拉伊,這裡提到的是未完成的《阿爾西的議員》中的故事。

  ⑥夏爾·德·旺德奈斯是德·哀格勒蒙夫人的情夫。見《三十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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