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五〇


  她逼得我又發了一通永不變心的誓言,並為此欣喜若狂。其實,對一個清晨就抹淚的女人,又能說些什麼呢?說一句無情的話,我覺得是無恥的。既然夜裡沒有抵住人家的誘惑,次日還不得撒謊嗎?況且,《民法》有明文規定,在男女私情上有說假話的義務。

  「你瞧,我可是寬宏大量的,」她邊抹眼淚邊說,「回到她身邊去吧,我要你愛我是心甘情願的,而不是礙於我的愛情力量。如果你再回來,我才相信你愛我也像我愛你一樣,可我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她巧鼓舌簧,說服我回葫蘆鐘堡去。一個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男人,哪能識破這種機關:我就要陷入尷尬的境地。如果我不肯去葫蘆鐘堡,那就表明我斷定杜德萊夫人勝過亨利埃特。阿拉貝爾就要把我帶回巴黎。然而若是去那兒,這不等於侮辱德·莫爾索夫人嗎?結果十拿九穩,我非回到阿拉貝爾的懷抱不可。哪個女人寬恕過這種褻瀆愛情的罪過呢?除非是自天而降的天使,哪怕是走向天堂的一個靈魂純潔的女子也做不到。一個熱戀中的女子,寧肯看著自己的情人痛苦得要死,也不願意見他另有新歡,幸福美滿。她愛得越深,就會越感到傷心。從這兩方面考慮我的處境,我一旦離開葫蘆鐘堡,去石榴園,顯然對我的露水姻緣有利,給我的理想愛情以致命打擊。這一切,侯爵夫人早已深思熟慮。後來她向我供認不諱。假如德·莫爾索夫人沒有在荒原上遇見她,她也打算到葫蘆鐘堡周圍盤桓,以期破壞我的名聲。

  我走到伯爵夫人跟前,只見她臉色蒼白,面容憔悴,猶如患了嚴重失眠症的人,這時我猛然有所領悟;仍然年輕而慷慨的心靈,能夠依靠嗅覺而不是觸覺體味出,這些行為在常人眼裡無足輕重,以高尚心靈的尺度來衡量則是有罪的。我當即明白我們已相去萬里,正如一個孩子玩耍採花,下到深淵,突然惶恐不安地發現,人類大地可望而不可即,他再也爬不上去,只感到黑夜裡孤孤單單,聽著野獸的嗥叫。我和伯爵夫人的心中訇然作響,仿佛是Consummatum est!①這句話的回聲。每逢耶穌受難日,救世主升天之日,教堂裡就響徹這種淒厲的聲音;把宗教當作初戀的年輕人見了那慘不忍睹的場面,都不禁膽戰心驚。亨利埃特的心靈曾受戀情的折磨,她的幻想一下子全部破滅了。原先,她對肉欲的歡樂敬而遠之,從來沒有沉迷在那溫柔鄉里,難道今天請出了幸福愛情的快感,不再正視我了嗎?六年來,她眼睛的光輝一直照耀我的生活,現在卻移開了。我們的眼睛放射的光芒,源于我們的心靈,並為心靈指路,使兩顆心靈息息相通,或合而為一,或再分為二,宛如兩個相互信賴、無所不談的女子在一起嬉戲,難道她明白了這一點嗎?我悔不該帶著一張由歡樂的羽翅塗滿粉彩的面孔,來到這個與溫柔撫愛無緣的家中。頭天晚上,亨利埃特也許在等待我,假如我讓杜德萊夫人獨自離去,返回葫蘆鐘堡,也許……總之,也許德·莫爾索夫人不會這麼狠心地提議做我姐姐了。她毅然決然地進入了這種角色,絕不再脫離,她以誇張虛飾的大度,極力顯示她的殷勤。午餐時,她對我百般體貼,就像照顧一個她憐憫的病人,令我汗顏無地。

  ①拉丁文:完結了!(漢譯:成了。)據《新約·約翰福音》第十九章記載,耶穌說了這句話,便低下頭,將靈魂交付上帝。

  「您一早就出去散步,」伯爵對我說。「胃口一定好得很,尤其是您的胃一點毛病也沒有。」

  伯爵夫人聽了這句話,嘴唇上並沒有浮現一位姐姐該有的狡黠的微笑,這進一步使我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可笑。白天待在葫蘆鐘堡,晚間又去聖西爾,這根本行不通。阿拉貝爾胸有成竹,深知我會顧全顏面,而德·莫爾索夫人又心靈高尚。在這漫長的白晝,我感到要成為長期渴慕的一位女子的朋友,該有多難啊。這樣一個轉變過程,由歲月準備則水到渠成,對於年輕人卻是一場病痛。我慚愧,我詛咒尋歡作樂,真希望德·莫爾索夫人要我奉獻生命。我不可能肆意詆毀她的情敵,而她也絕口不提;況且,講阿拉貝爾的壞話,是一種卑鄙的行為,只能使直至靈魂角落都是冰清玉潔的亨利埃特鄙視我。經過五年親密無間的相處,現在我們卻不知道說什麼好,說出來的話也根本不反映我們的思想,我們相互隱匿各自的絞痛,而從前,痛苦一直做我們的忠實媒介。亨利埃特心中愁苦莫名,卻裝出高興的樣子,這既為了她,也為了我。雖然她口口聲聲自稱是我姐姐,雖然她是女人,可她卻找不出話題,大部分時間只跟我默然相對,氣氛很尷尬。她佯稱只有自己是那位英國夫人的受害者,這更加劇了我內心的痛苦。

  「我比您還要痛苦。」我趁著這位姐姐說了一句女性擅長的奚落話,對她這樣說。

  「怎麼?」她高傲地答道;女人聽到別人的感覺比她們強烈,就會採取這種高傲的口吻。

  「當然全是我的過錯。」

  有一段時間,伯爵夫人對我態度冷淡,不理不睬,令我心如刀絞。我決定離去。傍晚,我向聚在平臺上的一家人告別。大家把我送至草場,見我的馬前蹄亂刨,都遠遠躲開了。我拉住韁繩,這時她走過來。

  「我們沿著林蔭道單獨走走吧。」她對我說。

  我讓她挎上胳膊,一起緩步走出院落,仿佛在體味我們窘困的步伐,就這樣一直走到護著外圍籬一隅的那片小樹林。

  「別了,我的朋友,」她停下腳步說道,同時雙臂摟住我的脖子,頭貼在我的胸脯上。「永別了,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天主賦予我觀看未來的可悲本事。您還記得吧?那天您突然回來,樣子是那麼年輕英俊,我感到一陣恐懼,那時我就瞧見您轉過臉去,正像今天您要離開葫蘆鐘堡,去石榴園一樣。是的,昨天夜裡,我再一次向我們的命運瞥了一眼。我的朋友,此刻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了。我對您也說不了幾句話了,因為同您講話的已不是我的整體。我身上有的東西已經死去。看來,您要從我孩子身邊把他們的母親奪走了,那您就替代他們的母親吧!您是辦得到的!雅克和瑪德萊娜都喜歡您,就好像您對他們一直嚴加管教似的。」

  「死!」我驚恐地說道,同時看著她,重又見到她眼睛明亮,噴出火焰;這種眼神,要想讓沒有見過心愛的人患這種可怕病症的那些人明白,就只能拿她的眼珠同擦亮的銀球相比。「死!亨利埃特,我命令你活下去。從前,你要求我發過誓,今天,我要求你發個誓:向我起誓,你讓奧裡熱檢查一下身體,完全聽他的吩咐……」

  「難道您要對抗上帝的寬仁嗎?」她打斷我的話,絕望地喊道,因為未被我理解而氣惱。

  「您愛我還不夠深,不能像那個可惡的夫人一樣,事事都盲目服從我……」

  「好吧,什麼要求我都答應。」她立刻答道,顯然受嫉妒心理的慫恿,一時越過了她始終保持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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