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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針對她的隱秘想法說道:「難道連您忠實的僕人都認不出來了?」

  她挽起我的胳膊,離開伯爵和她的孩子、教士和紛紛跑來的僕役,帶我繞過草坪,停在遠處,但仍在眾人的視線之中,估計別人聽不到她的聲音時,才對我說:「費利克斯,我的朋友,請原諒這種擔心:一個人走在地下的迷宮裡,僅憑一根細線指引,難免怕它斷掉。再對我重複一遍,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把我視為您的亨利埃特,絕不會拋棄我,永遠是我的忠誠朋友,在您的心中,什麼也不會超過我。剛才,我突然看到了未來的情景,發現您不像原先那樣臉上放光,眼睛注視著我,而是轉過身去背向我。」

  「亨利埃特,受崇拜勝過上帝的人,百合花,我生命之花,您作為我的靈魂,怎麼還不知道我已經深嵌在您的心中,身在巴黎而心在這裡呢?我只用十七個小時就趕到了,車輪每轉一周,就卷起一大堆想法和欲念;我一見到您,這些想法和欲念就爆發出來,猶如一場急風暴雨……這些還用我對您說嗎?」

  「說吧,說吧!我能把握住自己,能聽您這樣表白而不致獲罪。天主不願意讓我殞命,他把您派給我,就像把生命的氣息賜予他的創造物,就像往久旱的土地上普降喜雨。說呀,說呀!您以聖潔的感情愛我嗎?」

  「以聖潔的感情。」

  「永不變心?」

  「永不變心。」

  「就像愛聖母馬利亞嗎?她可要罩著面紗,戴著潔白的冠冕啊!」

  「就像愛一個看得見的聖母馬利亞。」

  「就像愛一個姐姐?」

  「就像愛一個過分鍾愛的姐姐。」

  「就像愛母親?」

  「就像愛一位被暗中渴慕的母親。」

  「以騎士的方式,不抱希望嗎?」

  「以騎士的方式,但抱著希望。」

  「總而言之,就當您還是二十歲,還穿著那套寒酸的藍色舞服嗎?」

  「哦!還要勝過那時候。我不但像那樣愛您,而且愛您還像……」她極為惶恐地看著我……「還像您姨母愛您那樣。」

  「我真幸福,您打消了我的憂懼。」說著,她把我帶回到對我們的秘密交談迷惑不解的家人面前:「不過,您在這裡要好好當孩子,您畢竟還是個孩子嘛!如果說,您的方略是以成年人的身份伴隨國王的話,那麼要知道,先生,您在這兒的方略,就是繼續當孩子。當個孩子,您還會受到喜愛!我總是抵制成年人的力量;可是,我會拒絕孩子的要求嗎?什麼也不會拒絕;孩子無論有什麼願望,我都不能不滿足。——悄悄話講完了,」她邊說邊慧黠地看著伯爵,重又現出少女情態與童稚天性,「告便了,我要去換衣裳。」

  三年來,我從未聽到她的聲音如此幸福,也頭一次領略了燕子的這種美妙鳴叫,以及我向您提過的孩童般的聲調。我給雅克帶來一套打獵的裝備,給瑪德萊娜帶來一個女紅匣,跟她母親一直用的一樣,總之,彌補了我先前的吝嗇;過去,我受母親的克扣,不得不錙銖必較。兩個孩子高興極了,互相炫耀所得的禮物。伯爵在一旁很不自在,他向來如此,無人理睬便情緒低落。我向瑪德萊娜丟個眼色,就隨伯爵走了。他要同我談談他自己,領我走向平臺;不過,每當他向我談起一個嚴重情況時,我們就在臺階上停下來。

  「我可憐的費利克斯,」他對我說,「您看到了,他們都很快樂,身體很健康;而我呢,卻給這幅圖景投下了陰影:我接受了他們的病痛,我感謝大主把他們的病痛給了我。從前我不清楚自己有什麼毛病,現在知道了:我的幽門潰瘍,我幾乎喪失了消化功能。」

  「沒想到,您什麼時候變得跟醫學院教授一樣博學了?」我微笑著對他說,「難道您的醫生不謹慎,對您這樣講……」

  「老天保佑,我可不請醫生。」他高聲說,顯然同所有疑心有病的人一樣,對醫學很反感。

  於是,我不得不洗耳恭聽;他對我講的心腹話荒唐之至,可笑之至,他抱怨夫人,抱怨僕役,抱怨孩子,抱怨生活,把老生常談的事又向朋友絮叨一遍,把這當成樂趣;這個朋友倘若不瞭解,聽了還真會驚詫不已,但出於禮貌,只得裝作津津有味地聽著。看來伯爵對我挺滿意,因為我聽得十分專心,我極力洞察他這不可思議的性格,極力推測他給他夫人造成的、而她又向我隱瞞的新痛苦。伯爵看見亨利埃特出現在臺階上,這才結束了他那滔滔不絕的自述,搖了搖頭,對我說道:「您呀,費利克斯,還能聽我講講,然而這裡的人,誰也不可憐我呀!」

  說罷便走開了,仿佛他意識到他會妨礙我同亨利埃特的談話,或者,仿佛他出於騎士風度,出於對她的體貼,明白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能討她歡喜。伯爵這種性格的人做出事來,實在叫人無法譬解。一方面,他同所有懦怯的人一樣,性好忌妒,另一方面,他對妻子的貞潔又無限信賴。也許是伯爵夫人的品格太高尚,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憋悶,才處處同他夫人作對,如同孩子頂撞教師或母親一樣。雅克在上課,瑪德萊娜在梳妝打扮,因此,我同伯爵夫人單獨在平臺上,大約可以散步一個小時。

  「唉!親愛的天使,」我對她說,「鎖鏈又加重了,沙子灼熱了,荊刺又增多了吧?」

  「別說了,」她猜出了我同伯爵談過話所產生的想法,對我說道,「有您在這兒,一切都忘卻啦!我根本不痛苦,也沒有痛苦過。」

  她輕盈地走了幾步,好像讓她潔白的衣裙透透風,要向輕風獻上她那雪白的絹網、飄拂的衣袖、鮮豔的裙帶和短披肩,獻上她那塞維涅夫人①式的搖動的發鬈。她像個少女,表現出純真自然的快樂,要像孩子那樣嬉戲。我第一次看到她這種情態,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淚,體味到了男子給人帶來歡樂的那種愉快心情。

  ①塞維涅夫人(1626—1696),法國作家,其《書簡集》是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作。

  「人間豔麗的鮮花啊,我的思想在撫摩它,我的靈魂在親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終傲然挺立在枝頭,始終貞潔、雪白,始終高雅。芳香和孤獨!」我對她說道。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著說,「還是談談您的情況吧,全講給我聽聽。」

  於是,在沙沙作響的枝葉交織而成的晃動的拱穹下,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中間總是插話,因此話題時續時斷,斷而複續。我向她敘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動,還向她描繪我在巴黎的寓所,因為她什麼都要瞭解,我也沒有任何要向她隱瞞的事,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在巴黎事務繁重,職責權限大,如果沒有廉潔奉公的態度,極容易營私舞弊,大發橫財,而我卻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連國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瞭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狀況,握住我的手吻起來,還有一滴快活的眼淚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調換了;給予如此崇高的讚揚:「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這便是我的夢想!」她這種念頭在迅疾表達之前就被理解了。她這舉動表現的謙恭其實是高尚,愛情是在禁絕肉欲的區域中流露出來的;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陣暴雨激蕩我的心,使我自慚形穢。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腳下。

  「啊!無論在什麼方面,您總是勝我們一籌,」我說道,「您怎麼能懷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剛才確曾懷疑過。」

  「不是懷疑現在,」她接上說,一邊溫柔地看著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不過,見到您這樣儀錶非凡,我心中暗想:『怕只怕哪個女子慧眼識珠,看出您心中隱藏的珍寶,因而崇拜您,把費利克斯從我們手中奪走,把這裡的一切全毀掉,也把我們對瑪德萊娜的計劃打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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