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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我甚至走到聖殿的門前,向主討他的生命。」她說道。當時她都產生了幻覺,並向我一一敘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聲音剛說出一句令人讚歎的話:「我即使睡著了,靈魂還在守護!」

  「這就是說,您幾乎要發瘋了。」伯爵來了一句,打斷了她的話。

  亨利埃特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裡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這是她第一次受傷、仿佛她忘記了十三年來,這個人無時不往她心上射箭。猶如高貴的鳥兒在飛行中被一大粒鉛彈打中,她一時頹然,呆若木雞。

  「怎麼!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說,「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話永遠一句也通不過嗎?您永遠也不會寬容我的弱點嗎?永遠也不能理解我這女人的見識嗎?」

  她住了聲。怨言剛一出口,這個天使就已經後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過去與未來:她能為人理解嗎?她這不是又要招來痛斥嗎?她額角的青筋急劇地跳動,沒有一滴眼淚,可是綠眼珠卻發白;接著,她目光垂向地面,不願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她那加劇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靈受我的心靈撫愛的情景,尤其避而不看一個年輕戀人的同情;這戀人就像一條義犬,已經發怒,恨不能撲上去一口吞掉傷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慮進犯者的力量與身份。在這目不忍睹的時刻,伯爵趾高氣揚的神態值得一觀;他以為擊敗了妻子,於是乘勝追擊,又像連珠炮一樣說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話只是重複一個意思,猶如斧子砍木頭,總是發出同樣的聲音。

  馴馬師來找伯爵,他不得不離開我們。他一走,我便問亨利埃特:

  「他一直是老樣子?」

  「總是這樣。」雅克答道。

  「總是非常好,我的孩子。」她對雅克說,極力為德·莫爾索先生開脫,免遭孩子的品評。「你只看到眼前,卻不知道過去,你這樣批評你爸爸,就難免失去公正。即使看到你爸爸有過錯,你心裡不好受,可也要守口如瓶;事關家庭名譽,這種秘密要埋在心底。」

  「卡西納和雷托裡埃爾兩處改建得怎麼樣了?」我想把她從痛苦的思想中解脫出來,便問道。

  「超過了我的希望,」她答道,「房子已經竣工了。承租的兩個伯農都很能幹;一處租了四千五百法郎,捐稅另付,另外一處租了五千法郎,租契都定為十五年。在這兩片新莊田上,我們已經栽上了三千株樹木。瑪奈特的親戚租了拉伯萊農莊,非常滿意。馬蒂諾經營博德田莊。四戶伯農的收益在於草場和樹林,可是,他們不像那些不自覺的伯農,將用在我們耕地的肥料上到草場和樹林去。由此看來,我們沒有白費工夫,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不算我們稱作古堡田莊的保留田地,不算樹林和葡萄園,葫蘆鐘堡每年進項有一萬九千法郎;而且莊稼果木長勢很好,可望豐收年景。我一力主張把保留日交給守林人馬蒂諾,現在他可以由他兒子代替了。只要德·莫爾索先生同意在科芒德裡建造房舍,他就願意出三千法郎租古堡田莊。那樣一來,我們就只經營葡萄園和樹林了;葫蘆鐘堡四周全打通,計劃中的林蔭路就可以一直修到希農大道。國王再一回來,我們又可以領取年金了。爭論幾天,人家就會同意我們女人的見識。這樣,雅克的財產就安如磐石了。取得這些成果之後,我再讓我們那位先生為瑪德萊娜攢錢;而且按照常規,國王也會賜給她一份嫁妝的。我的任務一完成,也就心安了。您怎麼樣?」她問道。

  我向她解釋我所負的使命,並且告訴她,她的錦囊妙計多麼管用,多麼高明。她料事如神,難道有第二視覺嗎?

  「我不是全寫在信上了嗎?」她說,「只為您一個人時,我才能發揮特異功能。這事我跟我的懺悔師德·拉貝爾熱談過,他把這解釋成是神的啟示。由於擔心孩子的身體,我陷入沉思,片刻之後,往往不見了凡塵的事物,而看到另一個領域:倘若望見雅克和瑪德萊娜滿身光彩,他們的身體就好一段時間;倘若發現他們隱在霧中,他們很快就會病倒。至於您,我不僅望見您始終神采奕奕,而且還聽到一種輕柔的聲音,它不用話語,而是用精神傳導,向我解釋您應該怎樣做。是什麼天數規定,我只有為了我的孩子和您,才能運用這種奇妙的天賦呢?」說著她陷入沉思,繼而又喃喃地說:「難道天主要當他們的父親嗎?」

  「請讓我相信,我只對您惟命是從。」我對她說。

  她沖我嫣然一笑,使我神魂顛倒,此刻即使挨了致命一擊,我也不會覺得。

  「國王一返回巴黎,您就離開葫蘆鐘堡,趕往京城,」她又說,「乞求職位和恩寵是可恥的,不去接受職位和恩寵,同樣也是可笑的。要發生大變動。國王需要既有才幹、又忠誠可靠的人,您應當赴召。您年紀輕輕就進入宦途,一定會春風得意。做官跟演戲一樣,有些職業上的事務不能生而知之,只能靠學習。我父親就是以德·舒瓦瑟爾公爵①為師。」她沉吟了一下,又說:「想著我點,讓我也領略一下,出人頭地給一顆心靈帶來的樂趣;這顆心靈是完全屬￿我的。您不是我的兒子嗎?」

  ①德·舒瓦瑟爾公爵(1719-1785),在路易十五當朝時曾任外交大臣。

  「您的兒子?」我神色怏怏地重複說。

  「只能當我的兒子,」她嘲弄我,又說道,「這在我的心中不是蠻不錯的位置嗎?」

  晚餐鐘響了,她挽住我的胳臂,得意地偎依著我。

  「您長高了。」她邊上石階邊對我說。等我們走到門前臺階處,她搖了搖我的胳臂,仿佛受不了我的火辣辣的目光;她雖然雙目低垂,卻完全清楚我在凝視她,於是故作慍色,可神態又那樣婀娜可愛;她對我說:「好了,瞧瞧我們可愛的山谷好嗎?」說著轉過身去,在我們頭上支起她的白綢陽傘,讓雅克靠在她身上,用頭向我指點安德爾河、平底船和草場,表明自我上次逗留時我們一起散步以來,她同蒼茫的天際和朦朧起伏的山巒已經息息相通了。她的思想寄寓在天幕地幔的大自然中。現在,她理解了夜鶯夜間的歎息,理解了澤畔傳來的聲聲哀鳴。

  晚上八點鐘,我目睹了一個我從未見過、深深令我感動的場面;因為以往,她在孩子就寢前去餐室的時候,我總是同德·莫爾索先生下棋。這次鐘敲了兩下,所有僕役都來了。

  「您是我們的客人,肯遵守修道院的規矩嗎?」她邊說邊拉起我的手往外走,那坦蕩的戲謔的神態,顯示真正虔城女子就是與眾不同。

  伯爵跟在後面。主人、孩子、僕役,全體脫帽,跪在各自的位置上。這次該瑪德萊娜念禱文,可愛的小姑娘用她那童音祈禱,在鄉間靜溢的氛圍中,她那童稚的聲調聽起來格外清脆,賦予禱文以聖潔的天真,天使的神韻。伯爵夫人右首是瑪德萊娜,左首是雅克;在兩個孩子的秀髮中間,突現出來的是母親的髮辮,再高一層,則是德·莫爾索先生圍著一圈銀絲的發黃的禿頂;這幅畫面的色調向頭腦反復傳遞的思想,可以說正是祈禱的娓娓音調所喚起的意象;不僅如此,夕陽柔和的餘輝籠罩著默禱的一家人,還充分顯示了他們崇高的統一;滿室的紅光使好幻想的或迷信的人相信,這是天堂之光映照著這些在教會中平等的、不論身份跪著的上帝的忠實奴僕。這個場景因其質樸已很壯觀,在我這追溯家中生活情景的頭腦中,更加顯得壯美。僕役們向我們施禮退下,兩個孩子向父親道了晚安,由伯爵夫人一手拉著一個離去,我同伯爵回到客廳。

  「我們在那兒求主保佑您,在這兒卻讓您下地獄。」他指著雙六棋對我說道。

  半小時之後,伯爵夫人又回到客廳,將絨繡綢架往我們棋桌靠了靠。

  「這是給您繡的,」她打開繡花底布,說道,「不過,這三個月,活拖下來了。繡完這朵紅石竹,剛要繡這朵玫瑰花,我可憐的孩子就病倒了。」

  「行了,行了,」德·莫爾索先生說,「別提這個了。五一六,國王使臣先生。」

  我睡下之後,斂聲屏息,諦聽著亨利埃特在她臥室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如果說她能保持寧靜與純潔,我卻克制不住欲念,胡思亂想起來。「為什麼她就不能屬￿我呢?也許此刻她跟我一樣,也受欲念的驅使,在輾轉反側吧?」午夜一時許,我下樓去,躡手躡腳走到她的門口,趴下來,耳朵貼在門縫上,聽到她那孩子般均勻而輕微的呼吸。我一直等到身子發冷,才回到房間,重新躺下,安穩地一覺睡到早晨。說不清受什麼命數、什麼天性的主宰,我竟欣然走到懸崖的邊緣,探測罪惡的深淵,尋求它的深度,領略它的陰冷,然後激動萬分地退回來。夜裡我在門前度過的那一刻,痛苦得啜泣,而她卻根本不知道,她次日踏過的,是我灑過淚水與吻過的地方,是她那忽而被蹂躪、忽而受尊敬、忽而挨詛咒、忽而受崇拜的貞操。在一些人的眼中,這一時刻過得未免迂拙,然而它卻能激發一種無法形容的熱情。有些玩過命的人對我說過,士卒就是抱著這種熱情沖進槍林彈雨中,試試他們能不能倖免於難,看看他們跨在或然性的深淵上,像冉·巴爾①騎在火藥桶上吸煙那樣,能不能嘗到快樂。次日,我去採花,紮了兩個花束,伯爵見了嘖嘖稱讚;其實,他看見多美的花束也不會動心;尚瑟內茲②這句話「他在西班牙到處建地牢」,仿佛就是針對他講的。

  ①冉·巴爾(1650—1702),起初是荷蘭水手,後來投到路易十四麾下,指揮艦隊幾次同荷蘭艦隊、英國艦隊作戰,屢建奇功。

  ②,尚瑟內茲(1760—1749),法國記者,以風趣幽默著稱;他與黎瓦洛爾(1753—1801)合辦《使徒報》,猛烈攻擊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於1794年7月20日被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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