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一八


  這個場面發生在星期二;一直到星期日,我散步沒有越過安德爾河。這五天中,幾件大喜訊接連傳到了葫蘆鐘堡。伯爵榮獲了準將軍銜聖路易十字勳章,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德·勒農庫一吉弗裡公爵被任命貴族院議員,重新人朝供職,收口了兩片森林的采邑。他夫人也收回了井人皇家而尚未賣出的產業。這樣,在曼思地區,德·莫爾索夫人就成為最富有的繼承人之一。她母親給她送來十萬法郎,錢是從吉弗裡莊園的收入中節省下來的,正好等於尚未付給她的嫁妝的款額。伯爵儘管家境清寒,卻始終未提那份嫁妝;這個人處理對外事務,可以同最無私的人媲美。伯爵本來有些節餘,再加上這筆錢,就可以買下鄰近的兩座莊園,每年大約收入九千利勿爾。將來兒子可以承襲外祖父的貴族院議員頭銜,伯爵突然想指定他繼承兩個家族莊園的產業,同時不損害瑪德萊娜的利益;德·勒農庫公爵十分喜愛外孫女,定然會給她找一個好婆家。做了這些安排後,這位流亡者的傷口如同敷了藥膏一般。德·勒農庫公爵夫人來到葫蘆鐘堡,是當地的一件大事。我心中不兔痛苦地想道:她是位身份非常高貴的婦人,有其母便有其女,她女兒的莊重舉止,我看就掩飾著等級觀念。我算什麼呢?我不過是個可憐的人,除了自己的勇氣和才幹,對前途再也沒有別的依託了。王朝復辟對我還是對別人會產生什麼影響,我並未考慮。星期日去教堂,我和德·謝塞爾夫婦、凱呂斯神甫同在一個專門的祭室;公爵夫人母女、伯爵和兩個孩子在另一側的祭室。我貪婪地向那邊張望,草帽遮著我那一動不動的偶像,我仿佛比以往更加忘記了自我。這位高貴的亨利埃特·德·勒農庫,現在成了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我要讓她的生活美如鮮花。她正在虔誠地祈禱,那姿態因篤信而增添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受損傷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一尊修女雕像,使我銘感五中。

  根據村子的傳習,彌撒之後,間隔一段時間才做晚禱。出了教堂,德·謝塞爾夫人自然邀請鄰居到弗拉佩斯勒堡待兩小時,免得冒著烈日過河過草場往返兩次。鄰居接受了邀請。德·謝塞爾先生讓公爵夫人挽住胳膊,德·謝塞爾夫人挎上伯爵伸過來的胳膊,我則把胳臂遞給了伯爵夫人,這是我的助邊頭一回感到這只清涼的玉臂。從教堂回弗拉佩斯勒堡,要穿過薩榭樹林;林中枝葉掩映,日光在沙徑上弄影,美妙的圖案宛如畫錦。我不由得一陣自豪,思緒翻騰,心劇烈地跳起來。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不敢打破這沉默,走了幾步她問道:「您怎麼啦?心跳得這麼快……」

  「聽說您有幾件喜事,」我對她說,「我同愛得很深的人一樣,隱約有些擔心。您的身份更加高貴,這不會妨害友誼嗎?」

  「我!算了吧!」她說道,「再有這種念頭,那我就不止是鄙視您,而是要永遠把您忘掉!」

  我心醉神迷,凝視著她;這種陶醉一定有感染力。

  「我們既沒有走門路,也沒有提出申請,僅僅受益於法律;就是將來,我們也絕不乞求,絕不貪得無厭。況且,您是知道的,」她又說,「無論是我還是德·莫爾索先生,誰也不能離開葫蘆鐘堡。本來他有權當王宮侍從,但是他聽從了我的勸告,謝辭了任命。我們有我父親一人在職就夠了。」她苦笑了一下,又對我說:「這種迫不得已的遜謝,已經給我們孩子帶來很大益處。我父親在朝中供職,就聽到國王藹然可親地說,要把我們謝絕的恩典賜給雅克。雅克的教育該考慮了,這成了家裡認真討論的問題。將來他要代表兩家門第:勒農庫和莫爾索,我只能指望他成龍,所以我的擔心更增加了。雅克不僅要活下去,還不能辱沒門庭,這兩種職責是相互矛盾的。迄今為止,有我教他就可以了,我也是量他的能力而施教。不過,首先一點,到哪兒去找一位合適的家庭教師呢?其次,巴黎那地方非常可怕,對靈魂處處是陷阱,對身體也處處有危險;將來雅克到了那裡,哪位朋友替我保護他呢?我的朋友,」她激動地對我說,「觀您的眉宇、您的眼神,誰還看不出您有鴻鵠之志,日後一定飛黃騰達呢?您起飛吧,有朝一日,您就當我兒子的教父。到巴黎去吧。倘若令尊和令兄不願扶持您,我們家族會提攜您的,尤其是我這神通廣大的母親。借助我們的影響嗎!您在自己所選擇的生涯中,絕不會缺少扶持和襄助!把您多餘的力量用在一種高尚的志向上……」

  「我明白了,」我打斷她的話,說道,「我的志向會成為我的主宰的。其實,我無需如此也能完全屬￿您。我不願意在這裡表現明智,去圖別處的思遇。我要單獨去闖,靠自己成名。凡是您給予的,我全部接受,別人給予的一概不要。」

  「孩子氣!」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同時憋不住,滿意地微微一笑。

  「再說,我已經許了願,」我對她說,「經過仔細權衡我們的處境,我打算好了,要以永遠不能解開的紐帶把我同您聯在一起。」

  她微微一抖,停下腳步,定睛看我,沒有跟上前面的兩對,只有孩子在身邊。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哦,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要我怎樣愛您呢?」我反問道。

  「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她在我的名字中,專門為自己選擇一個叫我;我准許您也這樣叫我,就是把她的權利給了您。」

  「這樣說來,我毫無希望,卻要始終不渝地愛。那好吧,我對您,如同人對上帝。您不是這樣要求的嗎?我這就進神學院,出來當教士,培養雅克。您的雅克,將來就算是我的化身:政治觀念、思想、魄力、耐性,一切我都給他。這樣,我就可以留在您的身邊,我的愛情隱匿在宗教裡,猶如嵌在水晶中一幅銀像,絕不會引起疑心。固然,無法遏制的火熱戀情會支配一個男子,也曾戰勝過我一次,不過,您不必有絲毫的擔心。我將在烈火中燃盡,並以純化了的愛情愛您。」

  她的臉刷地白了,急促地說:「費利克斯,不要捆住自己,將來有一天,這種關係會妨害您的幸福。您為了我而自戕,我會傷心得死去。孩子,無望的愛情,難道是一種志向嗎?等有了生活閱歷,再評斷生活吧;我要您這樣,也命令您這樣。既不要許身教會,也不要同一位女子結合,絕不要結婚,我禁止您那樣做。保留自由之身。您才二十一歲,對自己的前途還不甚了了。天主啊!難道我看錯您了嗎?我原以為兩個月就能洞燭一些人的心靈。」

  「您有什麼期望嗎?」我眼睛一亮,問道。

  「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幫助吧,成長起來,取得功名吧,到那時您就會瞭解我期望什麼。總之,」她仿佛洩露一個秘密,「此刻您拉著瑪德萊娜的手;永遠也不要放開。」

  她偏過頭來,附耳對我說了這幾句話,表明她是多麼關心我的前程。

  「瑪德萊娜?絕不!」我答道。

  我們重又默然,但是思緒萬千,激動不已,這必然會在我們的心靈留下永久的印記。我們看到弗拉佩斯勒堡園子的一扇木門,那兩根青苔覆蓋、蔓藤攀繞的殘柱,仿佛現在還歷歷在目。突然,一個念頭,伯爵去世的念頭,像箭一樣在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過,於是我對她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她回答的口氣使我懂得,我推定的想法她根本沒有。

  她的心如此純潔,我欽佩得落下一滴眼淚,但由於私情作祟,這滴淚變成苦澀的了。我想到了自己,覺得她愛我還未達到祈望自由的程度。一旦愛情在罪愆面前退縮,我們好像就有了局限,而愛情應當是無限的。轉念至此,我心如刀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