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德·莫爾索先生回來了。」伯爵夫人說道。

  我像一匹受驚的馬,噌地跳起來。德·謝塞爾先生和伯爵夫人都看到了我這一舉動,但誰也沒有表露責備之意,因為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一個小姑娘身上。我看進來的小姑娘有六歲,只聽她說道:

  「爸爸回來了。」

  「沒看見有客人嗎,瑪德萊娜?」她母親問道。

  孩子向德·謝塞爾先生伸出手,又十分驚奇地向我略施一禮,接著目不轉睛地打量我。

  「您對她的身體還滿意吧?」德·謝塞爾問道。

  「身體好多了。」伯爵夫人答道,她撫摩著已經偎依在她懷裡的孩子的頭髮。

  德·謝塞爾先生問了一句話,我才知道瑪德萊娜已經九歲,原來自己估計錯了,臉上不免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孩子的母親見我的表情,額頭便聚起愁雲。我的引薦者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社交人物常用這種眼色給我們進行第二次教育。孩子的身體無疑是這位母親的心病,外人是不應當觸碰的。瑪德萊娜形體孱弱,眼睛無神,皮膚白得像激光下的瓷器,如果生活在城市那種環境裡,肯定早已夭折。她就像移來的一株花木,栽在暖室裡,與異地惡劣的氣候隔絕,全憑鄉村的新鮮空氣、母親的精心照料,才得以維持生命。瑪德萊娜長得雖然沒有一點像她母親,卻似乎有她母親一樣的心靈,正是這顆心靈在支撐著她。她的黑髮稀疏,眼窩凹陷,臉蛋瘦削,胳膊皮包骨,一副雞胸,整個形體表明,她身上正進行著一場生與死的決鬥,而在這場無休止的決鬥中,伯爵夫人還占著上風。她無疑是怕母親傷心,竭力裝出活潑的樣子,因為,只要心不在焉,她的姿態就像一棵垂柳,無精打采了。真好比是一個波希米亞小姑娘,背井離鄉,沿途乞討,終日捱餓,雖然筋疲力盡,但仍鼓起勇氣,打扮起來給觀眾表演。

  「你把雅克丟在哪兒啦?」母親問道,邊說邊親親女兒頭頂的白色發縫;她的頭髮分在兩邊,如同烏鴉的兩隻翅膀。

  「他跟爸爸來了。」

  說話間,伯爵領著兒子走進來。雅克跟他妹妹一樣,也是一副羸弱的病態。看到一位絕色的母親身邊有這樣兩個病弱的孩子,就不難猜出為什麼伯爵夫人臉上浮現憂容,把只有天主才知曉的思慮憋在心中,因而眉宇間有一種奇異的神色。伯爵看了我一眼,同我見禮。他的目光不善於觀察,只是笨拙不安,表明他這個人缺乏分析的習慣,疑心很重。伯爵夫人向他介紹了我的姓名家世,便起身讓座,離開我們。兩個孩子想要出去,都盯著母親的眼睛,仿佛要從中汲取光芒似的。她對孩子說:「留下,親愛的小天使!」說著把手放在嘴唇上。孩子們順從了,可是,他們的目光卻暗淡下來。聽她叫一聲親愛的,別人怎能不百依百順呢!她不在眼前,我同兩個孩子一樣,情緒當即冷落下來。伯爵知道了我的姓氏,便改變了對我的態度,即便談不上熱情,起碼是殷勤有禮,不那麼冷淡狐疑了,甚至還對我表示了幾分敬重,顯得非常高興接待我。家父對王室忠心耿耿,從前扮演了重要而又默默無聞的、危險而又功勞卓著的角色。等到拿破崙掌握了國家的最高權力,大勢已去,家父便同許多密謀者一樣,避居外省,過起隱逸的生活,自得其樂,任憑別人指責;那些無情而又失當的指責,正是孤注一擲的賭容應得的酬金,他們充當了政治機器的中軸之後,就成了替罪羊。我對本家族的發跡、往事與前途一無所知,對這段湮滅了的特殊遭際也不甚了了,可是德·莫爾索伯爵還都記得。他的殷勤態度弄得我局促不安。如果說這種歡迎是因為在他眼裡,一個人姓氏古老便有高貴品質的話,那麼後來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不過,就當時來說,他突然改變了態度,倒使我的心情放鬆了。孩子們見我們三個大人又談起話來,瑪德萊娜便把頭從父親手中移開,望著敞開的門,像鰻魚一樣溜了出去,雅克緊隨其後。兩個孩子回到了母親身邊,因為我聽見他們說話和活動的聲音,遠遠傳來,就像蜜蜂在可愛的蜂房周圍的嗡嗡聲。

  我打量著伯爵,想推測他的性格。不過,我對他相貌的幾個主要特徵頗感興趣,因此注意力停留在他的外表上。他只有四十五歲,長得卻像年近花甲,因為在18世紀末的大劫大難中,他衰老得太快了。他已經禿頂,頭髮像僧侶一樣,只有後腦勺殘留半圈,延至耳邊就消失了,鬢角是兩綹灰中雜黑的汗毛。他的臉有點像界口沾滿鮮血的白臉狼,因為他的鼻子也是紅的。一個人生活規律被打亂,胃功能減退,老病纏身,脾氣變壞,就有這樣的鼻子。他的臉型上寬下尖,不成比例;前額扁平,刻著幾道長短不一的抬頭紋,表明他經常在露天活動,而不是動腦筋勞累的,也表明他長期遭逢不幸,卻不是為戰勝不幸而奮鬥的結果。他的臉色灰白,顴骨很高,呈棕褐色,從而看出他的體格比較結實、能夠長壽。他的眼珠發黃,明亮而冷峻,像冬日的太陽一樣,耀眼而不溫暖,不安而無主見,多疑而無緣由。他的嘴顯得粗暴,表情專橫,下頦兒直而長,身材又高又瘦,有一種單靠傳統習慣支撐的紳士派頭;他自知在權力上高人一頭,而事實上卻低人一等。在鄉下生活隨便慣了,他平日不修邊幅,一身農村人打扮。對這樣的鄉下人,農民和鄰居們也只是看重他的地產了。他的雙手曬成棕黑色,青筋暴突,表明除了騎馬,禮拜天去望彌撒,他平常是不戴手套的。他腳下穿一雙粗笨的皮鞋。十年流亡生涯,十年鄉下生活,儘管影響了他的外貌,但是他身上仍有貴族風度的遺韻。在自由黨這個詞還沒有被竊用的時候,最激烈的自由黨人能看出他身上具有騎士的忠誠,具有從《每日新聞》上得來的不可動搖的信念,會佩服他像個教徒,對事業非常狂熱,政治上愛憎分明,可又不諳法蘭西國情,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角色。伯爵的確是個耿直的人,軟硬不吃,在他面前什麼也別想通過,他在指定的崗位上,可以抱著兵刃以身殉職;然而,他性頗慳吝,寧可要財不要命。席間,從他那瘦削的面頰上和偷覷孩子的眼神中,我看出他思想苦惱的端倪;不過,那些思慮剛要露頭便消失了。誰見到他不會一目了然呢?誰不會怪他把缺乏生機的肉體傳給孩子,造成可悲的後果呢?他可以自責,但不讓別人評論他,猶如一位自知失誤的當政人物,內心苦不堪言,但又缺乏高尚精神與魅力,以彌補他投在天平上的痛苦分量;因此,他的家庭生活必然頻起風波;他那瘦削的面孔、時刻不安的眼神,就已經揭示了這一點。等他夫人左右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客廳的時候,我就覺察出這個家庭存在著不幸,正如一個人走到地窖頂蓋上,雙腳仿佛覺出下面很深一樣。我端詳這聚在一起的四口人,目光從一個轉向另一個,捉摸各自的相貌神態,憂鬱的念頭便油然而生,就像在一個豔陽普照的美麗的地方,天空猝然陰霾,細雨霏霏一樣。伯爵見話題談盡了,便怠慢了德·謝塞爾先生,又把我推上前臺,向他夫人講述了我家的幾件往事,連我本人也頭一回聽說。他問我有多大年齡。伯爵夫人聽了我的回答,立刻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同我聽說她女兒年齡時的反應一樣。也許她以為我只有十四歲。此後我便知道,這是把她同我緊緊聯結起來的第二層關係。我洞燭了她的心靈。遲來的希望把一束陽光射到她的身上,照亮了這顆母愛之心,使它顫抖起來。看到我年過二十、身體還這樣單薄瘦弱,而神經又這樣敏感,也許一個聲音向她喊道:他們能活下去!她好奇地端詳我,我感到此刻,我們之間許多隔閡都渙然冰釋了。她似乎有滿腹的話要問我,但是全憋在心裡。

  「您若是學習累病了,」她說道,「我們山谷的空氣倒能使您恢復健康。」

  「現代教育簡直要孩子們的命,」伯爵接上說,「硬是向他們灌數學,用科學害他們,使他們未老先衰。您應當在這地方休息,」他對我說道,「現在思想太龐雜,全沖過來,把您壓垮了。如果不防止弊端,讓教會重新掌握教育,真不知道這種人人受教育的制度,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年代去!」

  聽了這種言論,就不奇怪他在選舉時說的一句話了。一個候選人很有才幹,能為保王黨的事業盡忠效力,可是伯爵偏偏不肯投票贊成,有一天他對拉票人說:「我對聰明人一向懷有戒心。」他提議帶我們到花園裡走走,說著站起身。

  「先生……」伯爵夫人叫道。

  「什麼事,親愛的?……」他轉身應道,口氣又粗暴又傲慢,表明他在家裡想說一不二,實際上卻又缺乏權威。

  「先生是從圖爾步行來的,起初德·謝塞爾先生不知道,才帶他在弗拉佩斯勒遊賞。」

  「雖說您年輕啊!……」伯爵對我說,「可您也太疏忽大意了。」他搖搖頭表示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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