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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費利克斯在社交界和政界混久了,心明眼亮,把拉烏爾的處境看得一清二楚。他冷靜地告訴妻子,費希謀反未成,反使原來對本王朝不太熱心的人,在王朝受到威脅時向路易-菲力浦靠攏。政治觀點不鮮明的報紙會失掉訂戶,因為,新聞和政治的關係將趨於簡單化。如果拿當已經把他的財產押在報紙上,那麼他不久就要完蛋。這一看法,雖只三言兩語,而且是在談及一個不太重要的問題時提出的,但卻簡明扼要,合情合理,又出自一個懂得如何估計各黨派前途的人之口,這可嚇壞了伯爵夫人。

  「這麼說,你對他頗感興趣囉?」費利克斯問妻子。

  「我覺得他的思想挺有意思,也喜歡他的言談。」

  妻子回答得很自然,伯爵一點沒起疑心。

  第二天下午四點鐘,瑪麗和拉烏爾在埃斯巴夫人家輕聲交談了好久。伯爵夫人表示了自己的憂慮,都被拉烏爾一一消除了。他很高興能用俏皮話壓低費利克斯在他妻子心目中的威信,他要報復一下。於是他把伯爵描繪成一個思想狹隘、跟不上時代的人,想用復辟王朝的尺度來衡量七月革命,不願意看到中產階級的勝利,而中產階級卻是社會的一股力量,一股事實上存在的力量,不管存在的時間是長還是短。再沒有什麼貴族老爺可言了,真正出類拔萃的人們的朝代正在到來。拉烏爾不去考慮一個不帶偏見的政治家間接提出的公正意見,卻炫耀自己,妄自尊大,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然而哪一個女人不是相信情人甚于相信丈夫的呢?伯爵夫人放了心,又過起去年冬天那種生活來: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偷偷享受愛情的歡樂,暗暗和情人握手。可是,當一個女人所愛的男人懷有某種決心,而且忍受不了束縛時,這種生活可能使她的行為超出限度。幸虧有佛洛麗納起緩衝作用,拉烏爾的情欲對伯爵夫人還不算危險。再則,拉烏爾還忙於其他重要的事,不能充分享受幸福。不過,要是拿當突然遭到什麼不幸,或是遇到新的障礙,或是再也控制不住感情,那麼伯爵夫人就會跌進深淵。就在拉烏爾隱約看到伯爵夫人這種心理狀態時,杜·蒂耶突然于十二月底向拉烏爾討債。這位銀行闊老板聲稱手頭拮据,給拉烏爾出了個主意,叫他到羊腿子那兒去借這筆錢,半個月就還。羊腿子是個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率放債的高利貸者,凡是經濟上窘迫的年輕人都去求這位財神爺。杜·蒂耶說,再過幾天,報紙辦一月份的續訂手續,報社金庫裡就有錢了,到那時再替他想辦法。另外,他幹嗎不再寫個劇本呢?拿當生性高傲,要盡一切努力還帳。

  杜·蒂耶給羊腿子寫了封信讓拉烏爾帶去,信中要這位放債的按期票上的錢數付給拉烏爾,期票二十天到期。拉烏爾不想一想錢怎麼這樣輕易到手,反而懊悔沒多借一點。出色的思想家往往這樣行事,把嚴重的事當玩笑,他們仿佛把自己的才智留著寫作品,在日常事務上不敢使用,惟恐愈用愈少。

  拉烏爾把上午的事講給佛洛麗納和勃龍代聽,把羊腿子作了一番全面的描繪:沒生火的壁爐,雷韋永的糊壁紙①,樓梯,聲音瘖啞的鹿腳形門鈴,破舊的擦鞋墊,沒有火的爐膛,就象他那沒有光的眼睛。兩人聽了都嘲笑他的這位新「叔叔」;他們既不提防自稱沒錢的杜·蒂耶,也不提防那麼快就拿出錢來的高利貸者,真是異想天開。

  ①雷韋永的印花糊壁紙在半個世紀前時興過。羊腿子仍用這種糊壁紙,說明其吝嗇,不肯花錢換新的。

  「他只要你百分之十五的利,你真該謝謝他才對。」勃龍代說,「他們若是要百分之二十五的利,人們便不再對他們打躬作揖,從百分之五十起,就叫重利盤剝了。要這樣的利,就會受到鄙視。」

  「受到鄙視?」佛洛麗納說,「請問,你的朋友裡頭,誰能以這樣的利率借錢給你而不擺出一副救命恩人的面孔呢?」

  「她說得對,我很高興,不欠杜·蒂耶一個銅子兒了。」拉烏爾說。

  有些人對所有的問題都能洞若觀火,何以在自己的事情上就缺乏洞察力了呢?也許,一個人的才智不可能面面俱到;也許藝術家往往只顧享受現在,不考慮未來;也許他們太專心觀察別人的可笑之處,就看不到別人布下的陷阱;也許他們以為別人不敢愚弄他們。然而,未來很快就成了現在,二十天后,期票被拒絕兌現。佛洛麗納叫拉烏爾在商務法庭上要求延遲二十五天付款,法庭同意了。拉烏爾研究了自己的處境,叫人拿來報社的帳目,發現報社的收入只能應付費用的三分之二,而訂戶又愈來愈少。這下子偉人變得心事重重、臉色陰沉了,但只是在佛洛麗納面前,他把真情都對她講了。

  佛洛麗納叫他將以後打算寫的劇本一攬子出賣,並且轉讓他以前所寫的戲的全部演出收入。用這個辦法,拿當到手了兩萬法郎,債務減到四萬法郎。二月十日,延長的二十五天又到期了,杜·蒂耶不想讓拿當在他準備去的選區成為他的競爭對手(他準備把另一個選區讓給馬索爾去競選大臣),因此,叫羊腿子對拉烏爾加緊逼債。因負債入獄的人是不能當候選人的。眼下,克利希監獄很可能吞掉這位未來的大臣。佛洛麗納自己也因本身的債務一直在和執達吏打交道,在這緊要關頭,她已山窮水盡,象美狄亞一樣只剩孑然一身①,因為她的家具已被查封了。躊躇滿志的拉烏爾現在聽到他那沒有根基的新建大廈處處發出崩裂坍塌的軋軋聲。他本來就感到無力繼續他的宏大事業,要重新開始就更辦不到了。他就要葬身在這理想大廈的瓦礫堆裡。他對伯爵夫人的愛還能給他的生活帶來一點光明,使他臉上有點生氣,其實,內心裡希望已經死滅了。他一點也不曾懷疑杜·蒂耶,眼睛只看著高利貸者。他在冒風險,而拉斯蒂涅、勃龍代、盧斯托、韋爾努、斐諾、馬索爾卻不肯開導他。拉斯蒂涅想重新抓權,和紐沁根、杜·蒂耶串通一氣。其他人呢,看著自己的同類在垂死掙扎,感到無限快活,因為他曾想控制、駕馭他們。他們之中任何人也不向佛洛麗納提醒一句,反而在她面前吹噓拉烏爾說:「天塌下來他也能頂得住,他會脫離困境的!一切都會好的!」

  ①美狄亞,高乃依的同名悲劇裡的女主人公。當她失掉丈夫和孩子後,別人問她:「遭到這樣的失敗後你還剩下什麼?」她回答:「還剩我這個人。」——見《美狄亞》第一幕第五場。

  「昨天我們搞到兩個訂戶,」勃龍代一本正經地說,「拉烏爾就要當議員了,預算一表決,解散議會的法令就會公佈出來。」

  拿當已在商務法庭被控,再也借不到錢了。佛洛麗納的財產被查封,只能指望某個傻瓜愛上她,可惜從來不會有這樣的巧事,正好碰上這麼個人。拿當的朋友都是無錢又無勢的,他一被逮捕,政治上高升的希望也隨之破滅。更不幸的是,他預支了錢的大批活兒必須完成。他就要滾進貧困的無底深淵了。面對這危險的前景,他喪失了膽量。德·旺德奈斯夫人還會愛他嗎?她會遠遠地避開他嗎?女人只是在對一個男人已經以身心相許時,才會和他一道走向深淵,而他和伯爵夫人之間卻沒有神秘的肉體關係把兩人連結在一起。即便伯爵夫人隨他遠走國外,她也成了個一無所有的女人,他反倒多了個累贅。於是他想到自殺。象他這種才智屬二流而自視甚高的人,往往會把自殺作為利劍,來斬斷這解不開的繩結。他已經躋身於上流社會,並且曾經想主宰它,現在卻要在它面前一落千丈?讓伯爵夫人留在這個社會裡受人崇拜,而自己重新變成一個滿腿泥巴的步兵小卒子?不,他想都不願意想。自殺的念頭來到詩人居住的空中樓閣門口,他已經聽見了它的腳步聲。不過,在走投無路之時,拿當還存著僥倖心理,要挨到最後一刻才自殺。在法庭送達判決書、支付催告和通知民事拘禁的那幾天,拉烏爾走到哪兒,都忍不住帶著一副冰冷而又陰森的神情,善於觀察的人在決心自殺或正考慮如何自殺的人臉上,都能看到這副神情。死的念頭使他們的前額罩上了陰霾,他們的微笑帶有某種不祥的意味,他們的動作是莊嚴的。這些不幸的人好象要把金色的生活之果連皮都吃盡。他們神思恍惚,目光時刻審視著自己的內心,耳朵傾聽著自己的喪鐘聲在空中回蕩。一天晚上,瑪麗在杜德萊勳爵夫人家看到了這些可怕的徵兆:大家都在客廳談天,拉烏爾卻獨自坐在小客廳一張沙發上;伯爵夫人來到門口,他頭也不抬,既沒聽到瑪麗的呼吸聲,也沒聽到她綢裙的窸窣聲;眼睛定定地盯著地毯上一個圖案,目光因痛苦而變得呆滯。他正在想,寧願死也不能讓權棄位。不是所有的人在失掉權力後還能享有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享受的那種待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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