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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明天,」貝爾納先生說,「那太緊了,而且明天是星期天。」

  「啊!……」她說著看了戈德弗魯瓦一眼。戈德弗魯瓦欣賞旺達眼神的無所不至,覺得仿佛看見她的靈魂在飛翔。

  直至那時為止,戈德弗魯瓦還不知道,聲音和眼神成為全部生命所在時,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目光不再是目光,而是一團火,或者更確切些說,是一團聖火,是生命和智慧的富於感染力的輻射,是可見的思想!那抑揚頓挫的聲音代替了動作、手勢和頭的姿勢。臉色的千變萬化有如神奇的變色龍,使這種幻覺、或曰海市蜃樓更趨完美。這個備受痛苦折磨的、深陷在花邊細麻布枕頭裡的腦袋就是一整個人。

  戈德弗魯瓦生平從未見過這麼偉大的場景,他為之動情,不能自已。此時另一卓絕之處(在這充滿詩意和憂患的環境中,一切都是奇特的)是,就連旁觀者也只有靈魂在活著。這種惟有情感充塞其間的氣氛具有一種神聖的感染力。人們在其中感到自己並不比那位病人更有肉體,而是完全成為精神的了。戈德弗魯瓦凝望著一位漂亮女子的劫後之軀,仿佛置身于天國,忘記了房間裡的精美陳設。半小時後他才瞥見一個擺滿古玩的架子,上方有一幅出神入化的貝爾納夫人肖像。病人請他走近些去觀看,因為那是籍裡柯的作品。

  「籍裡柯,」她說,「是魯昂人,他家受過我父親的恩惠,我父親當時是首席庭長。他以這幅傑作來酬謝我們,您在這幅畫裡可以看到我十六歲時的模樣。」

  「你們擁有一幅極美的畫。」戈德弗魯瓦說,「那些人搜羅這位天才為數不多的作品,他們對這幅畫一無所知……」

  「對我來說,這只是一件寄託感情的東西了,」她說,「因為我僅僅以心靈生活,而我的生活是最美好的,」她說著看一眼她的父親,在這一瞥中,她的整個靈魂都向他撲去。「啊!先生,如果您瞭解我父親的為人,……誰能相信這個高大嚴厲的法官(皇帝曾受過他不少好處,賜給他這個鼻煙壺;查理十世則用那套塞夫勒茶具作為對他的酬謝),在那裡,」她指著半邊靠牆的一張蝸形腿小桌子說,「誰能相信,這位政權與法律的堅強支柱、這位淵博的政論家的堅如鐵石的心中,卻有顆體貼入微的慈母之心。哦!爸爸!爸爸!親親我吧,……來啊!我要你親我,你愛我的話……」

  老人站起來,俯身床上,在他女兒白皙、寬闊、富有詩意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她的病症發作時也並不總能象這場感情的風暴一樣強烈。

  老人在房間裡踱起步來,腳上穿著女兒為他刺繡的拖鞋,走路悄然無聲。

  「您是幹什麼的呢?」歇了一會,她又問戈德弗魯瓦。

  「夫人,我受命於某些虔誠的基督徒,扶危濟困。」

  「啊!這真是一種美好的使命,先生!」她說,「您相信嗎?我也曾想致力於這種事業?……不過我什麼沒有想過啊!……」她搖搖頭說,「痛苦就象一支為我們照亮生活的火炬,……要是我能恢復健康!……」

  「你會盡情遊樂的,我的孩子。」老人說。

  「當然,」她答道,「我有這個願望,可是我會有這種能力嗎?我希望,我兒子將成為無愧於他祖父和外祖父的法官,他將離開我。有什麼辦法呢?假如上帝還我生命,我將把生命貢獻給上帝。哦!是在給予你們想要我給子你們的那一部分之後!」她看著她父親和她兒子叫道,「有些時候,爸爸,德·邁斯特①先生的觀點總在我頭腦裡盤旋,我覺得就是在補贖某一罪孽。」

  ①德·邁斯特(1753—1821),法國教權主義理論家和外交家。

  「這就是你念那麼多書的好處。」那老人喊起來,顯然心裡很難受。

  「那位正直的波蘭將軍,我的外祖父,曾經完全無意地捲入瓜分波蘭的事件。」

  「好了,又是波蘭!」貝爾納說。

  「有什麼辦法呢,爸爸!我遭受地獄般的痛苦,令人厭倦生命,我也對自己感到厭惡。我究竟為什麼該受這種罪呢?這種疾病不是簡單的身體不適,而是整個機體都敗壞了,而且……」

  「唱一支你可憐的母親常唱的國歌吧,戈德弗魯瓦先生會很高興的,我對他談起過你的嗓子。」老人說,顯然想讓女兒忘掉這種念頭。

  旺達以低沉柔和的歌喉唱起一支波蘭歌曲,使戈德弗魯瓦如醉如癡,感傷不已。這支曲子與布列塔尼那些拖長聲調的憂傷的曲調頗為相似,是一曲動人心弦、餘音繞梁的詩篇。戈德弗魯瓦一面聽旺達唱歌,一面注視著她,但他受不住這位近乎瘋狂的病殘女子那種著迷的目光,便將視線移到懸掛於床頂華蓋兩側的橡栗形流蘇上。

  「哈!哈!」旺達見戈德弗魯瓦注意那些流蘇,便笑了起來。

  「您在想,這是幹什麼用的,對嗎?」

  「旺達!」她父親說,「好了,安靜一些,我的女兒!瞧,茶來了。這是一架價格昂貴的機器,先生。」他對戈德弗魯瓦說,「我女兒不能起身,如果鋪床或更換床單也不能呆在床上。這些繩索與滑輪相連,在她身下鋪一方皮革,皮革四角有環,再掛上這四根繩索,我們就能把她搬起來,她也不累,我們也不累。」

  「把我拐走!①把我拐走!」旺達瘋瘋癲癲地一再說道。

  ①此處原文為enlever,既可解為「舉起」又可理解為「拐走」。

  幸而奧古斯特端著茶壺來了,他把茶壺放在一張小桌上,再接上那套塞夫勒瓷茶具,各色糕點和三明治;又端來稀奶油和黃油。見到這些東西,使本來已經要發病的旺達又完全變了樣子。

  「喏,旺達,這是拿當新出的小說。你今天晚上如果又醒過來,就不愁沒書看了。」

  「《多爾的明珠》!啊!這大概是個愛情故事。奧古斯特,你看,我會得到一架手風琴!」

  奧古斯特猛地抬起頭來,以異樣的神情看了外公一眼。

  「您看,他多愛他母親!」旺達又說,「過來親親我,我的小貓咪。不,你應該謝這位先生,而不是你外公。我們的鄰居明天要借給我一架手風琴。——那是什麼樣的,先生?」

  戈德弗魯瓦見老人做了個暗號,就一面詳詳細細地對她解釋手風琴是怎麼回事,一面細細品嘗奧古斯特沏的茶,那茶確屬上品,味道極為香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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