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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第四章

  十點半左右,那位新手告辭了。祖孫二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奮鬥景象使他再也看不下去,他佩服他們的英勇氣概,以及日復一日地扮演同樣沉重不堪的雙重角色的耐性。

  「這一來您瞭解我們所過的生活了,先生。」貝爾納先生對他說,「每時每刻都要象處處留神的小偷一樣提心吊膽。一句話、一個手勢就會害死我女兒!她所熟悉的那些小玩意兒少了一件,就會洩露天機,她那能透見牆外事物的思想就會猜到一切。」

  「先生,」戈德弗魯瓦說,「星期一,哈佩佐恩將為您女兒作出診斷,他已經回巴黎了。但我懷疑,科學能否使這樣的身體康復……」

  「哦,我沒指望這個。」前任法官說,「只要使她的生活變得可以忍受。……剛才全仗您的機智應付了,先生。我真該謝您,因為您全都明白了。……啊呀!又發作了!」他聽見房間裡發出一聲叫喊,就說,「她耗盡了精力!」

  老人與戈德弗魯瓦握了握手,奔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八點,戈德弗魯瓦去叩那位波蘭名醫的門。一名貼身男僕把他領到小公館的二樓,他在門房去找男僕通報的時候已經打量過這座公館。幸運的是,正如他所料,準時來到使他免去了等候之苦。他大概是第一個到的。他穿過一個極其簡單樸素的前廳,走進一間寬大的診室,只見一位身穿便袍的老人抽著長煙斗,那件黑色阿利平毛葛的便袍已經變得油光可鑒,說明這還是從波蘭移居法國時的東西。

  「我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嗎?」那猶太醫生對他說,「您並沒有病啊!」

  他的目光落到戈德弗魯瓦身上,那目光具有波蘭猶太人眼中那種好奇與尖刻的神情。他們的眼睛仿佛長著耳朵。

  哈佩佐恩是個五十六歲的男子,長著土耳其人的小短腿,上身寬闊而發達,這使戈德弗魯瓦大為驚奇。他身上有幾分東方人的氣質,他的臉在年輕時候一定非常英俊,如今只剩下一個希伯來人的長鼻子象大馬士革彎刀一般彎曲著。真正波蘭人的前額,寬闊而高貴,只是象一張揉過的紙似地佈滿皺紋,令人想起意大利老畫師們筆下的聖約瑟。眼睛象海水一樣綠,而且和鸚鵡眼睛一樣,周圍裹著深灰色的膜,表現出登峰造極的狡猾和吝嗇。嘴象傷口般地咧開,為這副陰森的臉增添了戒心極重的表情。在這張蒼白清臒的臉(哈佩佐恩瘦得出奇)上面是梳得馬馬虎虎的灰色頭髮。一臉極其濃密的、摻有幾根銀絲的長長的黑鬍子為這張臉增色不少。鬍子遮去了半張臉,使人只能見到前額、眼睛、鼻子、顴骨和嘴巴。

  革命家列列韋爾①的這位友人戴著一頂黑絲絨無邊圓帽,遮住了前額的一角,使金黃色的前額更加醒目,頗有倫勃朗②的筆意。

  ①列列韋爾(1786—1861),曾發動一八三〇年波蘭革命,華沙淪陷後流亡巴黎,任波蘭流亡者委員會主席。

  ②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雕刻家。

  那位以其醫術和吝嗇聞名的醫生提出的問題,使戈德弗魯瓦有點意外,他暗自尋思:

  「莫非他把我當成了小偷?」

  問題的答案就在醫生案上和壁爐上,戈德弗魯瓦自以為是第一個來的,其實卻是最後一個。求診的人在壁爐上和桌邊放下了頗重的贄禮。戈德弗魯瓦見到一摞摞二十法郎和四十法郎的銀幣,還有兩張一千法郎的紙幣。那是一個早上的收入嗎?戈德弗魯瓦頗感懷疑。他認為那不過是某種精心的佈置而已。也許那位吝嗇又謹慎的大夫是想這樣索取診費,讓那些經過挑選的富有的病家以為,別人給他的都是大把票子,而不是三兩個小錢。

  摩西·哈佩佐恩也確實應該得到豐厚的酬金,因為他手到病除,而且治癒的恰恰都是醫學上束手無策的不治之症。在歐洲,一般人不瞭解,斯拉夫諸民族擁有許多秘方,他們有一整套靈丹妙藥,那是與中國人、波斯人、哥薩克人、土耳其人和韃靼人交流的結果。在波蘭,有些被人當做巫婆的農家婦女用草汁根治了狂犬病。在那個國家,對某些植物、某些樹皮粉末的效驗有一套不見於藥典的單方,家喻戶曉,而且果有奇效。

  哈佩佐恩因使用那些粉末和藥材,曾有五、六年功夫被人看成一個江湖郎中。其實他具有名醫的天生本領。他不僅博學而且見多識廣,還曾遍遊德國、俄國、波斯、土耳其,收集傳統醫學資料。他當初是跟著他父親——一位流動商販去那些國度的。由於他懂化學,他成了在所有他到過的國度中,散佚於法國人所謂「三姑六婆」之間的秘方的活字典。

  不要以為在《理查在巴勒斯坦》①一書中,撒拉丁治癒英國國王的那一幕純屬虛構。哈佩佐恩有一隻綢袋,他將綢袋浸入水中,使水略微染上顏色,有些熱病病人喝了這水便能霍然而愈。據他認為,草藥療效無窮,連最可怕的病症也有可能治癒。然而他象他的同行一樣,有時也會在某些不可理解的病症面前望而卻步。哈佩佐恩喜歡順勢療法,主要是靠療法而不靠其藥物。他當時與黑代紐斯·德·德萊斯德,舒裡烏斯·德·海德爾堡②,以及那些德國名醫通信往來,儘管他有許多發現,卻守口如瓶,也不願意收門生。

  ①《理查在巴勒斯坦》,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其中描寫蘇丹撒拉丁一世將藥袋泡于水中治癒獅心理查。一八四四年曾有一出以此為題材的三幕歌劇上演。

  ②黑代紐斯(1797—1862)、舒裡烏斯·德·海德爾堡,皆當時名醫,兩人都曾為後來成為巴爾札克夫人的韓斯卡夫人治病。

  周圍的陳設與這位從倫勃朗的畫中逃下來的人物頗為協調。診室裡糊著仿綠絲絨壁紙,小家子氣地擺著一張綠色長沙發。混紡的綠地毯經緯畢露,給病人坐的一張黑皮面子的大扶手椅放在窗前,窗上掛著有褶襇的綠窗簾,一把羅曼式桃花心木包綠摩洛哥皮的辦公用扶手椅則是大夫的座席。

  壁爐與一張長桌之間(他正在長桌前寫字),放著一個鐵制的保險箱,箱門正對著壁爐。在壁爐對過的那面牆壁正中,有一隻威尼斯花崗石掛鐘,鐘座上立著一組青銅雕像,表現的是「愛」與「死」的遊戲。那是一位德國大雕刻家的贈禮,大概哈佩佐恩治好過他的病。壁爐臺上有一隻獨腳盤,放在兩隻燭臺之間,算是全部擺設。長沙發兩邊各有一隻烏木牆腳櫃,用來放託盤。戈德弗魯瓦看見託盤裡放的是銀盆、長頸大肚涼水瓶和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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