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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那前任法官十分感動,聽見這玩笑也笑不出來。他向戈德弗魯瓦伸出手去,握住這位鄰居的手。

  「您想隱姓埋名?……」前任法官悲傷中摻雜著不安,看著戈德弗魯瓦說。

  「您能答應我嗎?……」

  「好吧,就照您的意思辦!……您晚上來嗎?您將看到我女兒,倘使她的身體狀況允許的話……」

  這顯然是那位可憐的父親所能做到的最大讓步,戈德弗魯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老人見對方理解自己感到滿意。

  一小時後,卡蒂耶送來了美不勝收的鮮花,並親自把花盆架上的花換下來,又鋪上新鮮的綠苔。戈德弗魯瓦付清了帳。

  過了一會,閱覽室送來的帳單也由他付清了。

  書籍和鮮花,這是那位可憐的女病人,那位受盡折磨的女人的麵包,她只要吃那麼點食物就夠了。

  戈德弗魯瓦邁步向馬伯夫街走去,想著這個與拉奧孔①(他是多少人的命運的真實寫照!)一樣苦難纏身的人家,他感到心裡好奇甚于仁愛。那位處於可怕的貧困之中卻在富貴氣象的包圍下生活的女病人,使他忘掉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情。這是最為古怪的一種神經系統疾病,幸而只是一個極少見的病例,有幾位歷史學家曾注意到這種病。有位最愛嘮叨的編年史作者,塔勒芒·德·雷歐就曾提及一個病例。人們總愛想像身受劇烈痛苦卻依然優雅動人的女子們,所以戈德弗魯瓦頗以能夠進入她的臥室為一種樂趣。六年以來,只有醫生、她父親、兒子才能進入那個房間。然而他終於克制了這種好奇心。這位新手懂得了,這種極其自然的心情終將隨著他履行扶貧濟危的職責和愈來愈多地看到新的人家、新的苦難而逐漸淡漠。的確,那時他將達到臻于神聖的仁愛敦厚的境界,再不會因任何事情而大驚小怪,猶如一個人在愛情上因不斷體驗其痛苦和歡樂而堅信其力量和持久,從而達到了感情平靜的高尚境地。

  ①拉奧孔,希臘神話中特洛亞城的祭司,因曾警告特洛亞人提防木馬計,觸怒雅典娜,遣兩條巨蟒將他與兩個兒子纏死。

  戈德弗魯瓦聽說哈佩佐恩已於夜間歸來,可是又不得不一早就坐車去一一看視那些等候他的病家。門房叫戈德弗魯瓦改天上午九點以前再去。

  戈德弗魯瓦想起阿蘭先生的告誡,在個人用度方面要儘量儉省,就去圖爾農街吃一頓二十五個蘇的晚飯。他這麼放棄享受得到了酬報,在那裡吃飯的都是些印刷廠的排字工人和校對員,他聽到有人在討論印書費用的問題,於是也加入討論,因而瞭解到,在最優惠的出書條件下,一卷八開本、四十印張的書,如果印數為一千冊,那麼每冊的成本不會超過三十個蘇。他打算去找經營法學書籍的書商,瞭解出售這類書籍的行情,以便萬一遇見把貝爾納先生抓在手中的那幾位書商,能夠與他們進行談判。

  晚上七點光景,他經過沃日拉爾街、王后大道和西街,回到蒙巴那斯街。他連一個人影都沒看見,意識到這個街區有多麼冷清。誠然,當時也是寒氣逼人,大雪紛飛,馬車在街面上沒有一點聲響。

  「啊!您來了,先生!」沃蒂埃寡婦見到戈德弗魯瓦便說,「要知道您這麼早回來,我就給您生上火了。……」

  「不用了,」戈德弗魯瓦見沃蒂埃大媽跟著他,就答道:「我今晚到貝爾納先生家裡。……」

  「好嘛!您這才第二天就已經和他打得火熱了,莫非和他是表兄弟……。我還以為先生想和我談完咱倆已經開了頭的那場話呢。」

  「哦,是說那四百法郎嗎?」戈德弗魯瓦低聲對寡婦說,「聽著,沃蒂埃大媽,您要是沒告訴貝爾納先生什麼話,您今晚就能拿到手了……。您腳踏兩隻船,結果是兩頭落空。因為在我這方面,您已經出賣了我,我的買賣完全落空了。……」

  「別這麼想,親愛的先生。……明天,您吃早飯的時候……」

  「明天嗎?我一早就要出門,跟您那兩個作家一樣……」

  戈德弗魯瓦以往的經歷,他那花天酒地的生活和記者生涯對他不無幫助,他當時得到的經驗使他猜到,如果他不這樣說,巴貝的那個女爪牙就會去告訴書商他所面臨的危險;而這樣讓那三個貪婪的商人以為自己的計謀萬無一失,他們就會高枕無憂。然而,戈德弗魯瓦還不瞭解巴黎的本性,尤其是當這種本性體現在沃蒂埃寡婦身上的時候。那個女人又想拿戈德弗魯瓦的錢,又想拿房東的錢。戈德弗魯瓦正在更衣,準備去見貝爾納先生的女兒,她馬上跑去巴貝先生家裡。

  他們那一帶的時鐘,即聖母往見會修道院的大鐘敲響了八下,好奇的戈德弗魯瓦也輕輕叩響了他鄰居的房門。奧古斯特出來開了門。那天是星期六,這個少年晚上沒有事情,戈德弗魯瓦見他身穿一件黑色絲絨小禮服、系著藍綢領結,下面是一條相當乾淨的黑褲子。等他走進女病人的房間,也就不再對那位少年穿著一新而感到驚異了,他明白了當父親的和當兒子的講究打扮的必要性。

  他早上見到的那個寒傖的住處與這個豪華的房間實在有天壤之別,他不由得有點眼花繚亂,儘管他見慣了有錢人家考究高雅的種種陳設。四壁糊著黃緞,與色調鮮明的綠綢螺旋形流蘇相得益彰,給房間帶來一種可說是歡樂的氣氛。房間冰冷的方磚地上鋪著一條白底撒花的機織割絨地毯。兩扇窗上掛著有波狀褶襇的白綢襯裡的漂亮窗簾,仿佛是兩叢小樹。花盆架上擺滿了奇花異卉。兩個大遮簾使人無法從外面窺見這種當地罕見的富麗堂皇的景象,細木護壁板用膠畫顏料刷成純白色,幾道金色細線益發襯托出這種白色。

  在門口,有一條厚重的編織細密的掛毯,黃色底子上面織有肥大的葉叢,充作門簾擋住門外的任何動靜。這條華麗的門簾是那位女病人的作品,她的雙手聽使喚的時候,簡直和仙女一樣靈巧。

  房間盡頭,正對著房門,是一座壁爐,綠色絲絨的爐臺,上面可以看見放著些極其精緻的擺設,那是他們兩家昔日榮華的僅餘的紀念品,其中有一個珍奇的座鐘,外形是一頭牙雕的馱塔寶象,塔中探出無數花枝;還有兩隻款式相同的枝形大燭臺,及一些珍貴的中國古玩。壁爐擋灰板、柴架、火鏟、火鉗,全是最值錢的。最大的那個花盆架擱在房間中央,架上的薔薇花飾下,垂著一個瓷質枝形花插。

  法官女兒的病榻是路易十五朝代製作的,她躺在那種美觀的白底描金的雕花木床上。床頭有一張玲瓏的細木鑲嵌的小桌子,上面放著長期臥床生活的各種必需品。牆上裝著一個雙頭燭臺,用手推拉便可伸縮自如。病人面前放著一張極舒適而且正合她需要的小桌子。床上鋪著一條華麗的有絎縫的棉被,還張著有褶襇的幃幔,幃幔用束帶吊將起來。床上堆滿了書,並且放著一隻針線筐。如果沒有那個活動燭臺上的兩支蠟燭,戈德弗魯瓦很難看清在這些東西下面的女病人。

  她只剩下一張極其白皙的臉,由於吃盡苦頭而眼圈發黑,火熱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她主要的飾物,是那一頭秀美的黑髮,無數巨大的發卷,一綹一綹地安排妥帖。只要見到床尾的那面便攜式鏡子就會使人猜測到梳理和照料這些頭髮花去病人早上不少時間。那裡各種時髦的東西應有盡有。幾件小首飾——可憐的旺達的玩具——說明這種父愛已達到狂熱的程度。

  老人從一把路易十五式的華貴的白底描金、絨繡面子安樂椅上站起身來,朝戈德弗魯瓦走了幾步。戈德弗魯瓦幾乎認不出他來,他那冷峻嚴厲的面容滿面春風,那是具有宮廷人士高貴風度而又顯得輕鬆自如的老人所特有的高興表情。他那棕褐色長棉外套與房間的富貴氣象頗為協調,而且他還用一隻金質鑲寶鼻煙盒吸著鼻煙!……「我親愛的孩子,」貝爾納先生拉著戈德弗魯瓦的手對女兒說,「這位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位鄰居。……」

  他示意外孫搬過一把扶手椅來,這種扶手椅共有兩把,款式與那張安樂椅相仿,分別擺在壁爐的兩邊。

  「這位戈德弗魯瓦先生,他對我們真是寬宏大量……」

  戈德弗魯瓦深深地鞠了一躬,旺達點頭還禮。戈德弗魯瓦從她頸部彎曲、再彎曲的姿勢看出,這個女病人的生命止於她的頭腦了。瘦骨伶仃的臂膊、有氣無力的雙手,擱在潔白細緻的被單上,象與軀體無關的東西,軀體則像是在床上不占一點地方。病人的必需品放在床頭後面的一個架子上,用一條綢簾遮住。

  「先生,您是我六年來見到的第一個人。除去醫生,他們對我來說不是男人①。所以,您難以想像自我父親通知我您將來訪時起我的心情,……那是一種與我們的母親夏娃同樣的好奇心,……我父親對我那麼好,我那麼愛我兒子,當然已足以填補一個如今幾乎沒有肉體的靈魂的空虛。然而,這個靈魂畢竟仍然是女性的靈魂。因此,我對您的來訪如此關心,想必不會使您過於驚訝。……請您賞光和我們一起用茶……」

  ①在法文中,男人一詞也泛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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