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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是您在田園聖母街那頭拉鈴的吧?」她問。

  「是的,太太……是您負責讓人看房間嗎?」

  那位說不清多大歲數的女門房回答以後,戈德弗魯瓦便打聽,這裡住的人家是否安靜,他的工作需要清靜、不受打擾。他是單身漢,想和她商量,請她代為料理家務。

  女門房聽到這個暗示就用一種殷勤的神氣說:

  「先生您來這裡算做對了,這條大街除了茅廬遊樂場的燈火,簡直和蓬丹沼澤地一樣僻靜。……」

  「您見過蓬丹沼澤地嗎?」戈德弗魯瓦問。

  「我不認識,先生。樓上有位老先生,他女兒病得奄奄一息,是他這麼說的,我是在重複他的話。那個可憐的老頭假如聽說先生您喜歡清靜一定很高興,要是搬來個雷霆將軍的話,他女兒一定會提前……我們三樓有兩個作家胚子,不過他們白天外出到半夜回家,睡到早晨八點又出門。他們自稱是作家,但我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寫作。」

  這麼說著,女門房已將戈德弗魯瓦領上一座磚木結構的醜陋不堪的樓梯。磚和木格格不入,不知是木頭想離開磚頭,還是磚頭受夠了木頭的約束,於是這兩種材料又借助于夏天的大量塵埃和冬天的大量爛泥相互對抗。粉刷過的牆壁上佈滿裂紋,牆上的塗寫多於法蘭西文學院裡撰寫的題詞。女門房在二樓的樓梯口止住腳步。

  「先生,這裡有兩個連在一起的房間,非常乾淨,和貝爾納先生的房間正對門。貝爾納先生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老先生,是個很體面的人。他受過勳。不過,看來他遭過災,所以從來不戴他的勳章。……他們起初還有個外省的僕人伺候,三年前辭退了。……打那以來,那太太年幼的兒子就什麼都幹:操持家務,……」

  戈德弗魯瓦做了個手勢。

  「哦!」女門房大聲說,「您放心,他們什麼也不會對您講的,他們對誰也不說。他們從七月革命以後就住在這裡,他們是一八三一年搬來的,……是些外省人,八成是由於改朝換代而傾家蕩產的,他們很傲氣,象魚一樣沉默,……四年來,先生,他們不讓我為他們做一點事,生怕要付酬金。……每年過年時候給一百個蘇,這就是我從他們那裡賺到的錢了。……您知道那兩個作家給我多少?每個月十法郎!只要求我對來找他們的人說,他們上個季度已經搬走了。」

  戈德弗魯瓦見女門房這麼饒舌,產生了同她合作的念頭。

  她一面向他誇耀那兩間住房、兩間盥洗室和廁所如何有益於健康,一面告訴他,她並非門房,而是房東的心腹,她可說是在為房東代管這座房子。

  「我是可以信賴的,先生,真的!沃蒂埃太太寧可一無所有,也不會拿別人一個小錢!」

  沃蒂埃太太很快就和戈德弗魯瓦達成協議,他只想按月連家具租下這個住處。那種破破爛爛的租給窮大學生或倒黴作家的房間,既可連家具出租,也可不連家具出租。家具存放在位於整個建築之上的巨大的頂樓倉房裡。貝爾納先生的房間用的是自己的家具。

  戈德弗魯瓦逗引沃蒂埃太太說話,猜出她的抱負是辦一個舒適的寄膳宿公寓。可是五年來,她在房客中沒有找到一個寄飯的客人。她住在朝向大街的底層,在一條大狗、一個胖女僕和一個照管靴子、房間和跑腿差使的矮小男僕幫助下親自看守房子。那兩個僕人是和她一樣的窮人,與寒酸的房子、寒酸的房客以及房子前面的花園那種荒涼淒慘的景象完全一致。兩人都是棄兒,沃蒂埃寡婦供給他們飯食,作為全部工資。那是種什麼飯食啊!戈德弗魯瓦瞥見那男孩,身穿一件襤褸的罩衫作為制服,腳上穿的不是皮鞋而是便鞋,外出時則套上一雙木屐。他雙手烏黑,滿頭亂髮,象只剛洗過澡的麻雀。他每天早上幹完份內的活兒,就去大街的一家工場為人丈量木方,下午四點半在木料行幹完一天的工作,又回去幹他的家務。他到天文臺的水池為大家運水,那寡婦再把水、以及他鋸的小捆劈柴提供給房客。

  內波米塞納(這是沃蒂埃寡婦那個奴隸的名字)把白天工作的收入交給他的女主人。夏天,那個可憐的棄兒在每星期一和星期日到城廂的酒店老闆那裡當跑堂。那時寡婦就給他穿得像樣一些。至於那個胖姑娘,她在沃蒂埃寡婦的指揮下做飯,其餘時間則在她的作坊幫工。那寡婦也有一個行當,替流動攤販用粗布條編制便鞋。

  戈德弗魯瓦在一小時內便瞭解到所有這些詳情,因為那寡婦領著他到處轉悠,給他看房子並向他解釋其歷史變遷。在一八二八年之前,那裡是一家養蠶場,主要不是為了繅絲,而是為了得到蠶卵。主人在蒙特魯日平原種有十一阿爾邦桑樹,西街有三阿爾邦桑樹(那地方後來蓋了房子),為這家蠶卵工廠提供飼料。那寡婦向他解釋,開辦這家工廠的是一個名叫弗雷斯科尼的意大利人。借錢給他辦廠的是巴貝先生,他在賣掉那三阿爾邦地之後才算收回了他的資本,當初借款是用廠房和地皮作抵押的。她正指給他看位於田園聖母街另一頭的那三阿爾邦地,一位又高又瘦、滿頭白髮的老人出現在田園聖母街盡頭通往西街的路口。

  「嘿!來得正好!」沃蒂埃大媽喊道,「喏,這就是您的鄰居貝爾納。……——貝爾納先生,」等那老人走到聽得見她說話的距離時,她說道,「您有伴兒了,這位先生剛才租下了您對門的房間……」

  貝爾納先生帶著一種容易理解的擔心,抬頭望了戈德弗魯瓦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暗想:「我所害怕的禍事難道終於臨頭了嗎?……」

  「先生,」他高聲說,「您打算住在這裡嗎?」

  「是啊,先生。」戈德弗魯瓦老老實實地答道,「這裡不是萬事如意的人的住處,但這是我在這一帶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沃蒂埃太太沒有招徠百萬富翁的奢望……再見!我的好沃蒂埃太太,請把一切佈置停當,使我能在下午六點住進來,我將準時在這個鐘點回來。」

  於是戈德弗魯瓦朝西街路口走去。他腳步極慢,因為他見那位又高又瘦的老人面露憂色,便料想他們之間將有一番唇舌。果然,貝爾納先生稍稍遲疑片刻,就轉身追趕戈德弗魯瓦。

  「這個老密探!他要阻止他回來。……」沃蒂埃太太心說,「他對我來這一手已經兩次了。……忍著點吧!過五天他該交房租了,要是他不recta①付清租金,我就把他攆出門去。巴貝先生是個無須別人刺激的老虎,而……不過我很想知道他對他們講些什麼……費利西泰!……費利西泰!……你這個胖婊子!你來不來?……」那寡婦用她那嚇人的真嗓子叫道,而她和戈德弗魯瓦說話時卻是用的一種笛音般的細嗓。

  ①拉丁語:準時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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